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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星真太阳时，十三点五十分。
苏绫站在撞击坑下四国站点的A口，汹涌的人流将她冲得东倒西歪，她勉强抓住了地铁口的路灯柱，脚下还绊住了一个老乞丐的衣裳。
“对不起……”
老乞丐往一旁挪了挪。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苏绫摸了摸鼻子，满脸晦气，可眼神却很亮。“不好意思，占了你的位。”
地下城中的灯光只有红黄两色，这两种颜色在火卫一的沙暴气候中最为显眼，也能很好的标识出人与人的距离。
“听你的口音，是华人。”老乞丐身上的衣服很旧，裹着一层红泥，毛发长得盖住了脸，也看不见眼睛。
“没错。”苏绫简单应道，她看着四国广场人头攒动的居酒屋上，巨大的广告钟牌显示的时间。
【13：50】
英二还没来。
他去哪儿了？
在无界之师时，英二从来不会迟到，是遇上麻烦了吗？
“你在等人？”老乞丐念叨着。
“对。”苏绫答。
“是很重要的人吗？”
“很重要，除了父母和养父以外，最重要的人。”苏绫稍稍往灯柱里挤了挤，火卫一的居民身上传来的各种味道实在是冲鼻。
咖喱、泡菜、青稞、马奶、鱼生、梅，还有wasabi（芥末）和汗水混在一块。
“是你的爱人？”老乞丐问。
“胜似爱人。”
苏绫说：
“妈妈给了我第一次生命，养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他给了我第三次生命。”
当石田英二驾着【名马·三国黑】而来时，也将VENOM送给了苏绫。
对于这位友人，苏绫心中一直抱着复杂的情愫。
他是个纯粹的人，尚且八岁的心智，喜悦和怒气都会第一时间写在脸上，天真又可爱。
而苏绫……将英二的妻子杀死了。
就在影豺的磁流体烟雾散去的瞬间，苏绫将剑递进娜娜的脑袋那一刻——娜娜就死了。
老乞丐问：“那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了？”
“没错，非常非常好。”苏绫左顾右盼，眼神不时在人来人往的海潮中寻找着熟悉的面孔。
“他迟到了吗？”老乞丐问。
“不知道，他从来不是个喜欢迟到的人。”
“人总会变的，和自然的轮回一样，万物更替，斗转星移。”
苏绫的两眼微微失神，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就像是突然断了片，从一片黑漆漆的浓雾中仿佛抓到了一束光。
“你说什么？”
“我说……人总会变的……”
“后面那一句。”
“斗转星移，万物更替……”老乞丐慢慢抬起头，亮橙色的路灯下，映着他满是刀疤和皱纹的脸。
苏绫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老人家，你是什么时候到的这儿。”
“不记得了……我的脑子不太好使，芒果说，它有病。”
“芒果是谁？”
“这颗星球的接引人，每个人都得认识芒果，芒果是个蒙古人，他念不好自己故乡的英语发音，所以用汉语来代替蒙古。”
Mongo，Mango。
苏绫吞着唾沫——她的眉梢微垂，两只眼睛的毛细血管渐渐开始充血，开始发红。
苏绫：“你还记得你的故事吗？”
老乞丐：“故事是什么？”
“是一段很长很长的事，能坐下来慢慢叙述的过往。”苏绫的语气急促，几欲无法控制呼吸。
一旁路人里钻出来几个脏孩子，不多做言语，便往老乞丐身上摸索。
“没有啦……没有了！”老乞丐感觉到有人在摸他，便往更里边钻，直到钻进苏绫的马褂下边，钻进胯间那对白大腿里。
“嘁！传闻是假的！”当头的小孩落下一句丧语。
“都说四国地铁口这儿有个喜欢送钱的乞丐，咱们来晚了吗？”第二个胖嘟嘟的小孩道出一声叹息。
“老色鬼！你害不害臊！把钱交出来！”小尾巴的瘦猴儿吼出一道恶言。
“离他远点儿。”苏绫的眼里能冒出火来。
她看得真切……小腿叫那老乞丐抱着，马褂下边，是一对浑浊无神的眼睛，不时四处摸索的双手，时常探去路人鞋底，受了一次次践踏，指甲已经裂开了。
老乞丐瞎了——如果从病理角度来看，他的视神经因为自然衰老而罢工。
三个小鬼嘟囔着，不一会便逃进了人流中。
“帮帮我……帮帮我……”
“别害怕……我在这儿。”苏绫蹲了下来，坐在老乞丐身边，轻轻抚着他的毛发。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乞丐的面容线条硬朗，鼻梁很高，眼窝很深。
他的语气发憷。
“我不记得……不记得……”
如果苏绫想的没错——眼前的人，就是石田英二。
直至不远处，居酒屋的铁板章鱼摊上突然冒出火来，店长慌乱地拍着燃气灶，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扑灭了火，做贼心虚的模样，生怕别人发现异常似的。
苏绫大步流星的朝那去！
她紧紧抓住了店长的围裙，眼神咄咄逼人！
“你认识那老头对吧！”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钱！我什么都不晓得！别问我！我也是第一天……”店长捂着嘴，生怕说漏了什么。
“你再说一句废话，下一道菜是铁板人舌。”苏绫露出了虎牙，难以想象这一眼望去俏皮的姑娘能做出如此凶狠的表情。
“我……”店长从抽屉里抽出一盒磁带，匆匆忙忙往苏绫手中一塞，头也不回地逃了。
苏绫捏着手中印有无界之师军徽的磁带，恍然若失一般，看着老乞丐拄着膝盖，一点点向自己走来。
他像是患了老年痴呆，佝着身，卑躬屈膝像是个狗奴才，但身体依然记得该如何做。
他拉着苏绫的手，一点点往公用电话亭去。
队伍排得很长很长——离他们使用电话还有一段时间。
苏绫问：“你到底遭遇了什么……英二。”
听到“英二”这个名字时，老乞丐明显顿了一下。
他问：“你认得英二？你知道他是谁吗？”
苏绫：“我认得他。”
老乞丐就像是松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几分清明。
“太好了……太好了。”
他们站在电话前，乞丐挽着袖口，露出手臂上干瘪的皮肤，从皱褶衰败的表皮里翻出来一行纹身数字。
照着204863的号，一路拨了过去。
然后……他拿过苏绫手中的磁带，塞进了电话的听录口。
火星上，金属永不灭的店里，响起了铃声。夏夏好奇地盯着那个来电号码。
而此时，苏绫也听见了英二的声音。
“是贪狼吗？前些日子，新闻上，你在高速路上一边砍人，一边踩着太空步吹口哨。你做了赏金猎人？我有委托，见面谈，总价四十八万通信货币，对，你一个人，在火卫一，太阳系最小的行星，叙叙旧，赏赏花，念念诗，砍砍人。”
“下周一，火星时间十三点五十分，我会在四国的二号线地铁口等你，A口，你记得，过星港安检时卸了所有装备。”
这是一段早就录好的音。
苏绫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英二……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我好像想起来啦。”老乞丐渐渐直起了身，和石田英二那笔挺的身子一样，他有一米九的身高。
太阳在南北回归线间徘徊——火卫一迎来今天的第三次公转。
他从电话里取出了录音磁带，将它翻了个面，塞进了苏绫的WALKMAN里。
身后排队打电话的长龙中，已经有不少人开始骂街，推搡之下，队伍前列的几个路人却开始退怯。
一旁好几个公用电话亭里的伙计察觉到了什么，他们充满动物性的本能感受到了危险。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着道中小亭的一老一少，一男一女。
WALKMAN里传来了石田英二的声音。
【贪狼，当你接到这个电话时，我想了很久很久……才鼓起勇气和你开的口。】
【天宫掉下凡间之后，娜娜死在我的面前之后，我重新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但这副身躯不会留给我太多的时间。】
【它属于另一个人，另一个来自数十年前的石田英二，我拥有的只有短得可怜的DNA端粒酶和减数分裂不过两次的细胞物理形态。按照时间来说，自然年龄超过八岁之后，我只有四个月不到的寿命。】
人潮四散，如刍狗猎犬受惊奔逃，不一会这方圆百米不到的空间，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老乞丐的身上透出一股惊人的气势，目盲的双眼中已是灰蒙蒙的白内障瞳孔，他一言不发，仿佛在等这段故事结束。
【我的生命从剑开始。】
【它是我人生中所有的意义。】
【你会嘲笑我刀剑不分，我想你应该就是这样的人。】
【——我也喜欢你这点较真。】
【我奔向了相位差空间门，去寻找世上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被拦在了火星之外，留在了我的故乡……】
【他们拿走了我的剑，溯风做了财产清算，卖去火星，折合五十万通信货币。】
【我看见一个个人活得像是畜生，却无比的充实。】
【每一个人都不曾想过明天的事。】
【每一件事都不会等待迟到的人。】
【我喜欢这里。】
苏绫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从眼角落下两行晶莹的泪来。
【有人向我求助，我便给他们钱。】
【我开始理解你了……我开始理解你了。】
【帮助人的感觉很好。】
【我在这儿开了一家居酒屋，盼着身体的衰老魔咒能晚一些来，我想和你——】
【——叙叙旧，赏赏花，念念诗，砍砍人。】
【给个机会吧，贪狼，不……】
【Darling，苏绫。】
【我因剑而生。】
【也想因剑而死。】
不一会儿，治安队的人赶到了现场，人群中有举报者大声嚷嚷着。
“就是那老头儿！他身上有异源信号！”
“为什么！这里不是禁了武器吗？为什么他还会有纳米机械！”
可十数位治安官看向那两人，单单苏绫回头瞥了一眼。
他们便像是丧了胆的臭鱼烂虾，一股脑钻进了地铁站。
【来打个赌吧！】
【贪狼！】
老乞丐……
石田英二的身体披上了甲胄。
红竹绿盔，牛角兜鍪。
【登上我的擂台！】
“呼……”老者的呼吸中透着寒气。
凌冽的杀意扑面而来！
苏绫只觉面庞一热，黑金大刀已经到了眉前！
啪——
她两手一合，作空手入白刃的招！
石田偏转刀锋，生生割开了苏绫的手，一脚狠狠地踹在苏绫肚子上。
血洒上居酒屋的招牌！坂琦居三字染得通红！
【如果没了旧事。】
【那就谈谈新章。】
【如果没了美酒。】
【尝尝你我的血。】
那老人两眼看不清东西，苏绫离得远了，便看见他鼻翼耸动，在靠嗅觉识别苏绫的踪迹。
【如果……】
苏绫微微挪着身体，往居酒屋的观景树而去，她一头撞开了和风纸门，从冰柜里掏出了好几个草莓布丁。
又见老者听到风吹草动，步子动如疾风！猛然扎进屋里，不过一呼一吸，苏绫的身体横飞出来，撞上樱花树，落下满地红。
【如果没了花。】
【我见不到你。】
唰——
苏绫矮身避过剑击，老人手中利刃一刀过木，切口光滑如镜！
【如果没了剑。】
【我一无所有。】
看女人滚圆了，马褂叫尘土染得更黑，掀了眼罩，一蓝一黑的眸子中只剩下了高昂的战意和满腔的热情。
“来！”
“英二！我在这！”
苏绫感觉侧脸火辣辣的疼，有血从创口中迸了出来。
而老头儿撞出店门时，也叫破木窗划得满身伤痕。
他就像个步履蹒跚的牙牙学语的孩童，仿佛下一秒就会将身前身后事忘得一干二净。连VENOM的医疗单元和装甲模块都忘了。
草莓布丁中的十二水明矾洒在英二的身上，与C60结合后激发出了惊人的电力！
刀中有雷光！
【请多指教。】
苏绫高高跃起！鹞子翻身之下，看见英二疾驰而过的身子。
“请多指教！”
他冲过了头，不过在须臾之间，覆上藤甲的大手一挥，凭空牵扯出一条缰绳，由碳元素组成的载具模块化作一匹漆黑烈马！
英二人马合一的大刀转头冲锋！
他们相遇。
他们重逢。
苏绫淌着泪，却在笑。
“我在这儿，就在这儿！”
“跑不了！”
【Cast On】
石田的血透过苏绫的伤口，一枚枚纳米机械单元在每一个神经节扎根。
接受VENOM时，肾上腺速过量分泌之下，大脑的思维加速让她看万事万物都变得慢了下来。
【我的剑叫弥陀切。】
【贪狼，你说过这世上从来没有神灵。】
【和它一样，若有满天神佛，用此剑来杀。】
【飞鸟，鲜花，野兽，万物众生。】
【都一模一样。】
苏绫弓着身，一手持握，那花绪脉络分明的剑鞘从五指诞生。
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刀柄。
【来打个赌吧！】
【和你说过的一样！】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我还记得下半句！】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满地的樱花叫黑马与雷光卷上半空！
【如果我赢了——】
【——我会接着流浪，接着遗忘。】
【我活在一个满是动物的世界里。】
【你说你是个肉食主义者】
【只是吃与被吃，自然轮回不止。】
【如果我输了。】
【——收下我的剑！】
【让它见见外面的世界！】
“呼——”
苏绫心如止水。
平静的湖面起了涟漪。
长卷大刀一片漆黑，仿佛能吸收光线。
苏绫拔刀所向，脚下的集成电路中，能量全都聚集于刀身——光华绽放！
世界在耀眼的雷电之下，只剩下黑白二色。
……
……
夏夏：“阿绫你回来啦……”
《金属永不灭》的大门叫苏绫撞开。
成为赏金猎人的第一单委托，任务完成。
她满身的雨水，马褂脏兮兮的，两眼却炯炯有神。
“怎么…啦？遇上不开心的事儿啦？”夏夏奇怪道。
“不！是非常开心！”苏绫脱了马褂，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上沙发。
手臂上的VENOM存款读数，只剩下了三十七块。
英二在失忆之后，他的钱就被火卫一上的流民们分了个干净，包括那家店，也叫人雀占鸠巢。
“遇上什么开心事儿啦？给我说说呗！”夏夏凑了上来，满脸好奇宝宝的模样。
苏绫一手探向天，好像要将吊扇紧紧攥在手里。
“帮一个好朋友圆了梦。”
“和一段旧事告别。”
“大家喝着酒，唱着歌，都很开心。”
夏夏：“钱呢？”
苏绫摸了摸夏夏的小脑袋。
“老朋友酗酒，我总得买单！”
“作酒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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