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两个字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代表着温暖和归属，但是在双生子眼里，却是禁语。
顾容顾远有关于父亲的幻想全部是来源于柳二，他黝黑憨实，不善言辞，面颊总是汗涔涔的，偶尔会拿出两块果丹皮给他们吃，大多数时候上面都沾满了裤兜里带出来的棉絮。
顾远很喜欢他，但是当他看到他最终还是会走进隔壁房间，把柳荣轩抗在肩头放声大笑的时候，他知道这个男人和他们终究还是缺少一条名为血缘的纽带，他只能是别人的爸爸。
陶雁秋不会编造谎言，把血淋淋的回忆硬说成美好的童话故事，于她而言也没有好过多少。顾容顾远一早就接受了他们并没有爸爸这个事实，这几年来这条伤疤一直横亘在他们心间，只是几近和睦的生活把它缝合了。
直到那天的作业，像是有人亲手把伤口撕裂，只会更加鲜血淋漓。
第二天的时候，顾远上学以来第一次交不上作业，也是顾容第一次没有和老师嬉皮笑脸地来开脱，两个人在课间毫不意外地被请到了办公室。
郝帅等这一天等很久了，他和顾远一直都是同桌，不知是不是班主任有意而为之，不管换了几次座，兜兜转转还是会回到他身边。
顾远作为郝帅的假想敌当得非常不称职，他既淡漠又疏离，无论同桌多少次撩起裤管露出新买的球鞋，他都只当看不见。只不过会一转眼就把测验成绩单摆在桌子上，比起回嘴，鲜红的一百分更能刺激到郝帅的神经。
趁着双生子进了办公室，同学们议论纷纷之际，郝帅拿起课本在嘴边圈成一个桶，大声小嚷道：“你们想不想知道顾容顾远为啥没交作业啊？”
人类大抵是最喜欢逢场作趣的生物，无论好事坏事，只要是别人家的，就会支棱起耳朵，像哈巴狗一样等人投喂。
郝帅故作压低嗓音，其实刚好教室的每个人都听见，“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爸爸。”
“你骗人。他们又不是孙悟空。”有一个矮胖的女孩子第一个站出来反驳，这是顾容的同桌，是他花言巧语的最佳受益者。
郝帅清清嗓子，继续说：“我每次放学只看到一个特别年轻的女的来接他们，看着不像他们的妈，他们肯定是被捡回来的野孩子。要不然他们穿的衣服那么旧，还不去食堂吃饭。”
他自己说的激情四射，也没注意到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再一抬眼就看到顾远定定看着他，附着在他身上的是周围看好戏的眼神。
郝帅站起来，努力挺直身板，只是比顾远矮了半头的身高让他的气焰枯萎了一半，还没等说什么，顾远在身侧紧握的拳头就直接招呼到他的鼻梁上。
郝帅往后踉跄了几下，一屁股坐在地上，猩红粘稠的液体掉在地板，学生们开始意识到这一次和他们平时吵闹推搡不一样，找老师的找老师，哭喊的哭喊，教室乱作一团。
顾远骑在郝帅身上，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说是扭打其实都是郝帅在单方面挨揍，他的双手不过是出于生存本能在抵抗，在空中胡乱抓了一气，在顾远脸上留下几道血道子，一时间竟分不清谁更狼狈。
最后班主任和顾容急忙赶到，才把顾远从地上架起来。郝帅也被一堆人簇拥着去了医务室。
这当然不是结束，郝帅妈风风火火地闯进办公室，先是把郝帅搂在怀里，就冲着班主任就像机关枪一样突突了一阵，她的嗓音尖利沙哑的像老唱片，听得人头皮发麻。
说完老师她就又转向始作俑者顾远身上，又是一通骂人的词语串下来，都不带打间歇的，看得顾容顾远目瞪口呆都忘了擦脸上的口水。
陶雁秋晚来了半个小时，她稍微收拾了一下，回家换掉了平时穿的夹脚拖鞋，才不紧不慢地进来，先是摸了摸双生子的脑袋，随后坐在郝帅妈身边，大马金刀地翘起了二郎腿。
年轻的班主任头一次见这阵势，故作镇定地推了推眼镜，“那个，请问您是顾远的姐姐吗，我是给他母亲打的电话。”
“我就是他妈，亲妈。”陶雁秋表面是对着老师，其实每一个字都是针对旁边的人，“是我辛辛苦苦怀了十个月生下来的俩宝贝，不是野孩子。”
陶雁秋的语气中还是隐含了不少怒气，她刚挂电话的时候恨不得拎着酒瓶给那个死孩子后脑勺再开个血窟窿。好在这一路的冷风吹醒了她那颗发热的脑袋，现在至少能装出一副有礼的姿态了。
郝帅妈自知理亏，也没打算就此偃旗息鼓，继续说：“那也不能打人吧，我儿子这脸上还有一块好地儿吗，破了相怎么办。”
郝帅缩在他妈怀里，黑豆似的小眼珠滴溜溜乱转，整张小脸像是被揉皱的抹布一样，比平时看上去更滑稽了。陶雁秋垂眼看了他一下，“大姐，我儿子脸上的伤才叫破相，您儿子这个，应该不算吧。”
“你，你说什么？”郝帅妈的手指向陶雁秋，手指哆嗦个不停。
眼见事态越发严重，班主任赶紧叫停，双方都不是善茬，再闹下去只会惊动学校领导，她不想为了这么点小事就丢奖金，只好赔了笑脸把两尊大佛请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母子三人一眼不发，顾容拍拍顾远，朝前边努努嘴。
顾远伸出手，拽住陶雁秋的衣服下摆，柔声道：“妈妈，我错了。”
“你错哪了。”在风里陶雁秋的声音有些失真，听不出情绪。
顾远更心虚了，“我不该打人。”
陶雁秋猛地按下刹车，回过头，“下次有人再说你们是野孩子，你们就告诉他们，“我妈妈叫陶雁秋，北街开超市的老板娘，比你们的妈妈都漂亮。”
很多年以后，兄弟俩还能记起当年母亲湿润的眼角，柔美的侧脸和夕阳余晖溶在一起，她的语气活泼如少女，却在心头撒下一大把温情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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