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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赵曦多少时光中都是高高在上的老神，怎肯让凡人轻易冒犯？他下意识就用了当初怒摔张如眉的狠招来脱身，人都飞半空去了才想起来出手太重。其实他重返人间之后就意识到自己心魔犹在，不然怎会动辄起杀意？那边司徒朗不待吩咐已经飞身上去接人，等到上官泓和众侍卫过去的时候，已经将小丫头稳稳放在地上，拱手道：“唐姑娘，冒犯了。”单看他此刻的表现，完全是个识进退的世家公子，哪像不认字的睁眼瞎？那个小丫头竟然对空中飞荡颇为享受，毫无寻常女童的胆小惧怕，反而笑着看向他：“司徒伴读？”司徒朗淡淡一笑，默认身份。
赵曦见小丫头安全落地，才放心掏出帕子拼命擦脸：“都是死的啊，孤要你们何用？”都近他三尺了还不动，废物吗？众人纷纷请罪，小姑娘却一脸无辜的样子立在原地： “太子殿下啊，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明明是我冒犯了你，你怎么找人家麻烦啊？”还挺不怕死，赵曦却懒得看她，只冷冷望着贴身侍从和侍卫们。来喜跪着道：“回殿下，她是淑妃娘娘的外甥女唐姑娘，在宫里小住的。陛下和娘娘还特意交代下来，咱们东配殿这边要和气对待。”是要侍从和明里暗里的侍卫们不能随意出手，好歹给淑妃娘娘个脸面。难怪暗卫们不曾出现。赵曦更生气了：“这疯丫头进宫，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啊？”惹不起还躲得起，从前对金华，不也是这样吗？
来喜一脸委屈：“殿下，唐姑娘进宫当天就跟您说了。”赵曦看了看俩伴读，见他们默默点头，敢情自己对这种俗事向来当耳旁风的。按说爹娘平常也会专门提醒他，可现在是年关，他们一个忙着处理年前各地送来的奏报，一个整日核算宫中年终账目，估摸着也是忘记了。皇太子装聋作哑走掉，将那丫头视而不见就完事了。谁知那丫头紧随身后，叽叽喳喳没完：“你不是身患残疾坐轮椅吗？看你好端端没病啊，不然刚才怎会把我扔出去呢？”赵曦继续沉默，唐姑娘却绕到他面前：“姨娘说你的小名叫虎头，可你这么瘦，半点也不像老虎啊。”赵曦不得不停住脚步，用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瞧着她。唐姑娘还在自言自语：“原来传闻一点没错，殿下你真的不爱说话，我叫唐婉言，殿下叫我糖糖就行。”赵曦打个手势，侍卫们立刻包围住小丫头，他趁机带伴读们回东配殿，她话还真多，吵死了。还没走两步，惊天动地的鼓声由远及近传来，一下下震着在场人的耳朵。赵曦脸色骤变：“登闻鼓……”
登闻鼓，又名“伸冤鼓、建言鼓”，登闻鼓在宣德门南街西廊，北廊上就是司管登闻鼓、隶属谏院的登闻鼓院。当事者可先去击鼓，会有本部的官吏来接访，再将他们的词状转呈皇帝，无论是否接见，皇帝皆亲自过问并御笔回复处理结果，乃民间上达天听的直接所在。登闻鼓院向朝野士民开放，击鼓者不受身份所限，“凡言朝政得失、公私利害、军期机密、陈乞恩赏、理雪冤滥，及奇方异术、改换文资、改正过名，无例通进者”，均许到本院陈情。
大楚治世承平，律法齐全，加上各地衙门办事效率还行，登闻鼓已有一两年未曾响过。赵曦下意识就是出了要紧事，快步向登闻鼓院的方向走去。走出半里地他猛然站住，去了登闻鼓院，不就是向天下宣告他完全康复了吗？届时那群老顽固会拼了老命上书，要他去东宫读什么圣人书，谁不知道储君读书就是听一群老家伙卖弄才华、整日训话？老爹说圣人书是讲道理用的，并不能治理天下，他才不会自讨苦吃呢。赵曦将司徒朗上官泓叫过来，如此这般交代一番，自己抄近路回东配殿躺着去了。在断断续续的鼓声里远远看到唐婉言跟随二伴读去了，随便她吧，反正惹了祸也是去找淑妃娘娘算账，轮不到自己操心。
傍晚时分，赵曦半躺着看《韩非子》，不时拿朱笔在上面标注着，这治理天下需要面面俱到，跟天上的清净待战完全不同，他着实需要好好消化一番。来喜道上前道：“殿下，晚膳已经好了。”赵曦眼睛没从书上挪开：“等两位伴读回来一起用。”话音刚落，两个小孩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手里还抱着几本册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赵曦立刻放下书，坐起来：“来喜，赶紧给两位伴读端水去。”俩小孩子才不喜欢喝茶呢，这边又对司徒上官说：“坐下，先喝口水缓缓。”两人咕嘟咕嘟灌了两大壶水，精神才好了些。
只听上官泓道：“禀殿下，今天击登闻鼓的有五十人之多，除了诉邻里不睦、瓜田李下的跟风之辈外，其他都是商贾和皇陵附近的民众。”赵曦挑眉：“皇陵？”上官点头：“是的，我大楚皇陵所在县治是珙县，离都城大梁有两百里，所以百姓们走了好几日才到的。”他虽然生得胖，但头脑清楚口齿伶俐，派两人出去，赵曦就没指望司徒朗这个基本不识字的。赵曦又问：“他们长途跋涉，所为何来？”上官泓道：“有二十七户人家丢了孩子，且全都是女孩儿，年龄从三岁到十岁不等，当地官府一直没抓到罪魁祸首，因此来告御状；还有九人是过往商贾，他们说永熙陵附近的新月湾到了夜里就有哭声，还……”永熙陵是他祖父的陵寝，按说风水极佳不该有怪事的。赵曦追问：“还有什么？”上官泓声音小了很多：“还有人喊太子殿下救命。”赵曦挑眉，声音却不起波澜：“孤是储君，被人念叨很正常。”到底是何方神圣惦记自己，还要出动冤魂来造势？
司徒朗幽幽道：“如果不是人呢？”赵曦瞪他一眼：“就你话多。”上官泓继续道：“臣问过在场的众人，新月湾离永熙陵还差二十多里路，是个乱葬岗，里面也有不少古墓，盗墓贼常出没其中，还曾有大盗在此杀人，外地商贾不知内中情由，没少遭殃。”说着呈上册子，赵曦看着歪歪斜斜的烂字：“唔，比前几天进步，起码孤能看清楚了。”虽然字烂，但击鼓人名字、籍贯和事由经过全都清楚明了，比星宫那群只会打打杀杀的家伙能干多了。他翻着手书册子，漫不经心道：“唐家的疯丫头跟着你们，没惹什么事吧？”上官泓说：“唐姑娘听到那些人的孩子都失踪了，哭得什么一样，官员们还得安慰她。”还好没捅什么篓子。赵曦道：“你们先去用膳吧，今晚有小甄糕、炙鹑子肉、湖鱼糊、红丝水晶烩……”话音还没落，已经不见人影了。赵曦笑了笑，从榻旁拿了颗乳糖狮子塞嘴里，继续翻册子。
夜三更，坤宁殿被紫色轻雾缭绕，周围一片异样的寂静。赵曦一身雪裘，翩然走出东配殿，殿外台阶下站了微笑的飞鹤和一辆双辕马车。飞鹤冲赵曦行礼，旁边是早已备好的垫脚凳，赵曦便站定了：“飞鹤，要过年了，我给时儿备了一些东西，你明晚送过去。”飞鹤领命，笑道：“主上，四公子上次说了，他不要身外之物，就吵着要见您一面呢。”因赵时凡间寿数已了，又不是真正的皇子，故而星宫众人皆以四公子称之。赵曦扶额：“不是我不见他，是没办法啊，算了，我在信里好好哄他吧。”赵曦将赵时安置在劳山的逍遥观中，逍遥观寂寂无名，门下弟子也参差不齐，关键是道观选址佳，集山川灵气于其中，非常适合将养精魄，赵时以富贵子弟的名义进去毫无难度，星宫的战将经常暗中探视，安全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兄弟俩经常写信，也想着见面，但赵时不能来宫里，赵曦过去也需大费周章，一直没能成行。
这边赵曦一只脚才踏上凳子，就有人幽幽地问：“殿下，您是去哪儿啊？”惊得他差点摔下去。飞鹤闻声飞了出去，从墙头上抓来一个人扔在赵曦脚下。那人身穿鹅黄袍子，娇娇弱弱的不是唐婉言又是谁？她跌坐地上，精神倒是挺好：“哇，好漂亮的车子。”他回头怒视飞鹤：“什么情况？”不是用法术暂时封住了所有人包括外面的灵官吗？飞鹤挠头，他的“紫气东来”是当初跟北斗星君学的，从未有过纰漏，这丫头是怎么回事。
赵曦质问道：“你来干什么？”糖糖道：“我睡不着嘛，就溜出来逛逛。殿下你是不是要偷偷出宫啊，糖糖也要去。”赵曦斥责道：“三更半夜的，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糖糖干干脆脆答道：“不懂。”赵曦鼻子都要气歪了。飞鹤上来再抓她，这次糖糖极为灵活地就地一滚，轻松躲开了，还拔腿往外跑：“来人啊，救命。”赵曦还来不及阻止，上官泓司徒朗就从配殿冲出来了：“谁喊救命？谁喊救命？”睡眼惺忪、衣着单薄的两人一个手中拿着枕头，另一个拎着杌子，似乎随时准备揍人。得，飞鹤这是什么破法术？几个小孩子都放不倒。赵曦瞪了满脸无辜的飞鹤一眼，飞鹤用念力回道：“主上，除了您和属下，还有星宫之人在这皇宫之内。”赵曦便狐疑地看向司徒朗，紫气东来的阵法对星宫之人是无效的，莫非他真的是紫微星君？飞鹤道：“那属下把他们都打昏。”赵曦摆手：“等收拾了他们，阵法就完全失效了。快走。”外面当值的可是鼎鼎大名的王灵官，这阵法怕也只能糊弄片刻，等他堵过来出宫就彻底泡汤了。
深夜，双辕马车自从皇宫内院而出，一径穿西华门而去，值更的铁甲御林军浑然不察。那车虽然跑得快，始终平平稳稳的，车内放了夜明珠，融融暖意照着每一张稚气的面容：一身雪衣的赵曦正襟端坐，闭目养神；糖糖目不转睛地瞧着夜明珠，似乎很好奇；司徒朗手握长剑，目视窗外似在戒备；上官泓则流着哈喇子睡得歪七扭八，最后都枕到了赵曦膀子上，白天写了那么多字，着实累了。马车飞驰在寂静无人的官道上，只瞬间房屋、树木就被远远甩在身后。渐渐地，有两三点鬼火幽幽闪烁，飞鹤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敢挡神尊的路？”他字字铿锵，鬼火立马就不见了，隐约有祈求饶命之声。赵曦用念力道：“速去幽冥地府，人间不是你们待的地方。”他闭着眼睛，感应到那些无主孤魂乖乖走了。人死如灯灭，哪来的这般那般执念？谁想念力掌控不稳，身上陡然冒出无比耀眼的神光，将车上半梦半醒的孩子全都震晕了过去。孤魂野鬼倒是走了，但所过之处皆可见神光荡漾，沿路全是闻讯前来拜见的山精水怪。他早年游历人间，点化过不少精灵，以至于后辈的后辈依然还在仰慕他。赵曦少不得下了车，一一嘱咐：“你们修行不易，切勿作恶。”一个个有人形没人形的都受了教诲而去。
有个摇头摆尾的小鱼精忍不住好奇：“神尊怎么是个小孩子？”赵曦如今多少有点孩子心性，笑道：“莫非你以为我是个老头子？”旁边的老鱼赶紧打圆场：“神尊勿怪，勿怪。”赵曦不以为意：“没事，我本来就老了嘛。”雷翻一群精灵，一棵小小的黄花菜鼓起勇气问他：“神尊，我们虔心修炼，真的能当神仙吗？”赵曦反问：“为什么想当神仙呢？”黄花菜道：“我们不想被人吃，也不想有朝一日去吃人。”这小草倒是个心思单纯的，赵曦俯身摸摸它的脑袋：“仅仅这些，还不足以飞升哦。”小草好奇道：“还要有什么？”赵曦很严肃道：“勇气和担当。”小草抓着脑袋想不明白，赵曦不由笑了，指了指驾车的飞鹤：“没关系，他现在也不明白呢。”飞鹤撇嘴：“才一百年的黄花菜，能跟我比吗？”赵曦飞来一记眼刀，飞鹤识趣地闭嘴。
又解答了些疑惑，赵曦这才能够收起神光，精灵们各归其位，潜心修炼。新月湾很快就到了，远远望去是一片新月形的河滩，背山靠水，风水本是不错，但馒头一样密集的坟包和雪白大地中飞舞的鬼火无疑改变了它的原有形态。凄凉的下弦月挂在天边，更显悲凉。呜呜咽咽的哭声传来，果然是一连串女人的悲鸣：“太子殿下救我……”赵曦正色下车，飞鹤侍立在旁，不绝于缕的哭声几乎将他们给包围了，饶是当了多年的仙童，他也觉得头皮发麻。飞鹤道：“哭得那么惨，怎么不现身相见？”一道道惨兮兮、血淋淋的影子陡然出现，飞鹤硬着头皮挡在神尊前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