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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八日，簸箕山上连下了三天的雨终于停了。
这三天没有人来。
山上的无名古寺终于打开了它陈旧的木门，一个裹得厚厚的铺盖卷被人抱出来，放在门口的简陋的平板车上，这个小车是几块木板钉成的，安了两个木轮子，而且似乎也是很久以前安上的了。
一双惨白的手伸出来，把铺盖卷捆在木板车上，然后拉着车往山后头走去。
拉车的人边走边轻声念着什么。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雨后的簸箕山很安静，只有林子里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和树叶上残留的雨水滴落的声音。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
一道细微而轻飘飘的声音和木轮倾轧泥泞的嘎吱声响在一起。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这人拉车路过了一小片松林，跳下树来捡松果的小松鼠目送这人把车拉到远处去。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车停了下来，人也停了下来。
这人转身从车上拿下一把生了锈的铁锹，走远几步，便躬身挖了起来，只是嘴里仍然念个不停。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
啪嗒——
啪嗒——
晶莹的雨水顺着下颌滑落，落在泛着腥味的土里啪嗒两声。天上的雨停了，可是有人的眼睛在下雨。
“师父。”
“小程挽。”
“师父——”
意识渐渐抽离，就像是有人捞起了落入淡蓝浅海之中的无力身体，脑子先浮出海面，意识慢慢带着身体醒来。
一道眼泪分开了上下眼皮，睁眼便是一片木梁灰瓦。
木质房顶让她觉得安心不少——她总算是到了目的地了。
伤口隐隐作痛，还感觉到绷带束缚，想来应该是有人帮自己处理过伤口，进行过包扎。
该是到了琈玉山了。
程挽翻了个身，从床上滑下来，先是捞过床头挂着的衣服穿好，然后又回身在床铺上翻找起来。
把床垫都翻过来找了一遍也没找到，屋子里除了床就一张桌子，桌子上就一壶茶，简直一目了然——没有。
被收起来了吗？
程挽坐在床边喘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但经过刚才这一番翻找，眼前竟然有点发黑，肚子也终于叫起来了。
晕过去之前已经到了琈玉山脚下，既然现在人在山上，东西应该也在山上，她缓了缓，觉得自己没必要着急，如果东西不在这儿的话，她可能现在也半死不活了。
而她现在只是有点饿而已。
程挽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了几口，想着出去找点东西吃。
迈步前看到乱七八糟的床铺，觉得把人家的屋子翻乱了不大好，又回身把床铺整理一番，这才出门。
大概是怕有人打扰，特意安排在了安静的小院，程挽走出院子也还没看到人，又拐了一条长廊，这才见到两个挽着髻的道童，看方向倒是像朝着她来的。
两位道童到她面前，皆是拱手一礼，齐声说道：“贵客，元扶真人有请您东院一聚。”
“好。”话一出口，才发觉久未开口声音已经有些沙哑，程挽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才接着说完一句简短的话：“烦请带路，多谢。”
程挽跟着走过两进院落，两位道童引她到了一扇门前就自发退下了，程挽猜想这就是元扶真人的屋子，退了一步，躬身作揖，恭敬道：“晚辈程挽，拜见元扶真人。”
屋内静默一息，接着传来一道属于老人的沧桑嗓音：“小程挽，你进来吧。”
“是。”
程挽应声推门，木门吱呀一声，程挽跨过门槛，却一下子怔愣住了。
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她一个呼吸后反应过来，然后将另一只脚迈过门槛，向前走了几步，在屋内站定。
这是一个试探？
刚才愣住的一息之间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种自己的意识被什么东西蒙住的感觉，对于外界的感知几近于无，只能感应到屋内老人的目光。
那道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好像能一眼看穿她的所有秘密。
只是一眼，却仿佛盈满了……危险？
可是，师父说过他可以相信。
程挽吸一口气，双腿一弯跪了下来，俯身一拜，道：“晚辈程挽，奉家师不烦之命，于他去后三日前来琈玉山报丧，转达家师遗言，师父说对不住您，没熬得住，先死了。另有一件事希望您帮忙，不过师父没告诉我是什么，他说您知道。”
“还能有什么事呢？这个老东西。”
一声叹息近在身前，程挽被人托着手臂拉了起来，抬眼一看，方才还不苟言笑的元扶真人脸上带了些苦涩的笑意，近处看了，其实这位老道人也慈眉善目，目光并不锐利。
程挽却是真的不知道，只好回答：“晚辈不知，师父没有讲明。”
元扶只是摇摇头，将人按在凳子上坐了，才说：“他既然让你来我这里，就是笃定了我不会不帮，老和尚自己撒手不管了，倒是给我留了个不小的难题。”
这样一说，程挽算是反应过来了，原来这是要托孤啊？
“元扶真人，程挽自知是个大麻烦，不敢牵连琈玉山，真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
程挽起身，元扶就挥挥手示意她坐好，然后将一根约有成年男人小臂长的铁棍和一把长剑摆在桌上——正是程挽醒来后找不到的两样东西。
五鬼雷棍和名剑朱焱。
老者的目光缓缓从这两件冷兵器上划过，最后看向了坐在桌对面的年轻女孩，露出了温和的笑意：“小程挽，学的是佛门心法？”
程挽点头，说：“是，我师父自创的心法。”
和善的老真人又问：“那又为什么教了你我道家术数？”
程挽顿了一下，如实说道：“晚辈未曾学过道家术数。”
元扶笑了，伸手点点那桌上铁棍，一股灵力的注入使得铁棍周身的线条都明晰起来，勾勒出一道道金色的……符咒？
那上面竟然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唤雷咒。”元扶将棍子拿了起来，仔细端详似的，“哎呀，小程挽，你说这东西是我道家的不是？”
程挽有些疑惑，但想堂堂琈玉山真人，问这种问题总不会是要抢人东西，于是据实答道：“五鬼雷棍，传说是苍山五鬼所化，经赵公明雷火锻造才成，上有九百八十一道唤雷咒，按理来说，属于道家之物。”
“你既得了我道家的机缘，那么也可算半个道家弟子，只是小程挽，可愿信我老人家一次？”元扶将五鬼棍放回桌上，温声道：“老头子不会强留你在琈玉山，只是倘若你肯信我，这朱焱，我愿代为保管。”
“这怎么成？”程挽一惊，呛咳起来，元扶伸手替她倒了一杯水，推出一道灵力替她顺了顺气。
不怪程挽反对，毕竟朱焱虽是名剑，却实在不算什么好东西。别人可以说不知道，可是元扶绝对比任何人都知道，朱焱是一件能带来多大麻烦的东西。程挽拥有它，实属无奈，因为它，她不得不隐姓埋名在簸箕山上待了十三年。
过去全靠不烦和尚相护，如今不烦已死，要是再把这个烫手山芋甩给琈玉山，又会给琈玉山带来怎么样的麻烦？
“恕晚辈不能接受真人好意。”
这世上有很多人想要这把剑，只因为他们并不完全了解这把剑，只觉得它是一样顶好的东西，便人人趋之若鹜。
但程挽不认为元扶是想要这把剑的，他只是想替自己这个小辈挡一挡风雨，因此她更不会同意把剑留下，即使元扶有能力把它留下。
“真人已经帮过我一次，这回即使真人能把朱焱和我分开，我也不能把真人和琈玉山推到风口浪尖上。”
程挽已生了去意，伸手握住朱焱，朱焱赤红的剑柄便细细颤动起来，就像在回应她一样。
“唉，不烦还说你性子不急……”元扶叹一口气，“小程挽，听我把话说完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