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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高强故意咳嗽了一声说：“是不是得了针眼什么的，带眼罩？”
“不，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听说这种情况是，有一只眼球的视神经和控制它的那部分大脑完全停止发挥功能了，比起单是用眼罩之类的东西遮住视线的状态，会产生更加复杂的不好影响。”
史老师抬起手，屈指计算起来。
“最为严重的是，有这种疾病的人认不好字的形状。比如，同样的字，他们看见的与我们看见的却不一样。他们看见的文字和数字的形状与我们所看到的不一样，所以他们记不住，也记不下来，即使记下来了，也不‘正确’。”
“有这种倒霉事吗？”胡雯雯欲言又止，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所以有这种病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往往字都写得非常不工整。听说，高明字写得不好经常挨老师训斥，是吗？”
胡雯雯赶忙点了点头：“甚至他妹妹高倩都比他写得好。作文什么的，连我这当妈的看都根本不知道他写的什么是什么东西。”
“你们父母小时候怎么样？是不是像高明一样字写得不工整？”
“我也字写得不太好。”
“但并不像高明那种程度吧？”胡雯雯说：“所以我总是觉得奇怪。就是高明怎么说呢，字差得出奇。”
史老师点了点头。
“还有，刚才说过的，高明物理和数学不好的事。这也是有现在说的那种眼病的人的一个特征。他们看见的数字的排列和形状与我们所看到的排列和形状不一样，所以他们自己认真地按要求去做，可结果却不一样。然而一般人很难知道，他所看到的东西和周围的人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就连有这种疾病的本人也不明白这一点。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对他来说，他认为自己所看到的是现实的东西。自己看见的字与旁边座位上的同学看见的字完全形状不一样，排列方法也不一样，他当然想都不会想到，所以有这种疾病的人，尤其是学龄期的儿童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倒霉地被认为是智能低下。”
胡雯雯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盯着史老师容光焕发的脸，她终于领会到了老师的意思。
“那老师的意思是，高明也是这种症状？”
“是，我想有这种可能，”老师干脆地点了点头说：“我跟我的朋友谈起这种情况，他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想是不是把高明带到他的大学研究室接受一次检查看看。”
听说检查，高家夫妇突然露出一种害怕的神色。
老师见状慌忙说：“虽说是检查，但也不用做什么难的事情，就是给高明看各种各样的东西，问他看见的是什么样子，让他写下来，获得一些数据。还有，我反复讲，这不是一种病。我的朋友也说得很清楚，并不是病，不用吃药、做手术加以治疗。所需要的只是一些‘训练’，使他的双眼能真正地发挥作用。”
胡雯雯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希望的光，她忍不住热泪盈眶了。
“还有，为了慎重起见，我先声明一下，”史老师继续说：“这种功能障碍为什么会发生，到底是什么原因，据说现在还不清楚。只是听说基本上能够确定它不是遗传性的，而且也不是因为小时候养育得不好引起的，所以即使高明有这种功能障碍，父母也没有什么可耻的，而且也没有责任。”
胡雯雯听了这些消除顾虑的话，心情放松下来，似乎得救了一样。
高强默默地微微点着头。
“老师，有没有跟高明谈过……”
“还没有认真谈过。只是跟他讲过，老师并不觉得你能力有问题，学习不好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并不是你的责任。还跟他说过，为这件事我可能要去见一次你的父母。”
老师又说，如果你们能理解我刚才的话，最好先由家长跟高明谈一谈。
“而且如果他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你们就说，我会什么都跟他谈的。还有，是不是再跟家长一起商量一下，再决定是否去接受检查？我的朋友说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接待，用不着客气。”
高强对大学附属医院、研究室之类权威的地方本能地感到有点害怕，缩着脖子说：“去这种地方总觉得有点害怕……眼科大夫不行吗？”
史老师笑了：“不好意思，我想这种情况，城里的医生不会管的。”
“要治疗的话，还是要去正规的地方，”胡雯雯坚强地说：“不管远不远，怕不怕，都应该去。”
然后，史老师一面与高强夫妇交谈，一面等待高明回家。
但此时正是夏天午后最热的时候，高明泡在游泳池里轻易不会回来的。
老师等了片刻，便说反正明天游泳队训练，再联系，说完就回去了。
傍晚五点开始客人多了起来，胡雯雯一边忙着准备，一边想着刚才的事。
她感觉有了希望，心里流过一股暖流。
她并不是对自己的孩子偏心眼，但她一直就觉得再没有孩子像她的孩子那样认真老实的人，所以以前无论学校说他怎样，她都能够忍受。
果然她没有错。
原来高明是有不为人知的障碍，而并不是这孩子不好。
就在她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在厨房里准备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救护车的警报声，并且越来越近。
高强停住手里的活，抬起脸说：“出了什么事？好像就在附近。”
胡雯雯从店里出来走到大街上，只见一辆救护车沿着面馆前的马路急驰而去。
刺耳的警报声即使完全与己无关，也令人感到一种不祥的感觉。
救护车开远以后，胡雯雯正要回店里，却见高明正从前面的胡同拐弯回来，脸上晒得与史老师一般黑。
而高倩也一样晒得像个娇小的咖啡色的芭比娃娃，与哥哥一边一个劲地、飞快地说着什么，一边回家。
胡雯雯突然涌起一股对孩子的爱，大声地招呼道：“回来啦？”
两个孩子看见了胡雯雯。
高倩跑过来，而高明则放大嗓门，回答说：“妈我回来啦。”
这个时候，又传来了警车的警报声。
警车一边闪着红灯，一边向着刚才的救护车一样的方向急驰而去。
高明和高倩停住脚步，睁大了眼睛。
胡雯雯走到两个孩子的身边，一起目送着警车远去。
“是西街吧？”
高明说，脸上似乎有些不安，一副担心的样子。
这种表情与高强刚才在厨房里听见救护车的警报声越来越近，停住干活，嘟哝说“好像就在附近”的时候的表情非常相似。
谁受伤了呢？谁倒了呢？哪儿起火了？谁在求助呢？
这些是“大人”的反应。
就像头顶上某处遥远的高空闪过猛禽的身影，领头的大雁最先听见其翅膀划过天空的声音一样，“大人”会伸长脖子倾听，看准敌人和危险在何方，并挺直脊梁保护软弱的孩子和老人。
胡雯雯这时第一次发觉，这孩子身上有些地方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成得多。
一般像高明这么大的男孩子看见救护车、警车从街上急驰而去的时候，即使有些好奇，爱跟着起哄，也不会心里感到不安的。
即使他们追赶救护车、警车，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会驻足路旁，露出一副担心的目光，目送警灯远去的。
实际上，胡雯雯考虑这些的时候，高倩说：“哥，去看警车吧。”
高明笑着摇摇头说：“危险，不行。”
“没意思。”
胡雯雯并不是现在才想起来的，她以前常常觉得高明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每次她都给自己解释说，这只能表示高明比别人“差，迟钝”，几乎已经习惯了。
可今天不同了，因为听了史老师讲的话，胡雯雯心里已经在以前别人强加给她并已习惯了的高明的印象上添加了另一种光环。
她这才发觉，以前单纯解释为“迟钝，柔弱的孩子”而别人不屑一顾的地方正是他的“老成”之处。
父母糊涂，这么一想，她心里充满了歉疚。
她想，以前光在意老师说什么了，而从未听过孩子本身的想法。
“进屋吧，”胡雯雯说着牵起高倩的手，“你俩都饿了吧？”
西街发生的事传到面馆的人耳朵里是在当天晚上店铺关门的时候。
街上最大的“诚信超市”的老板，同时又是附近商户群聊群主的乔经理为此事直接来找高强。
高强和胡雯雯都对乔经理的来访感到非常意外。
胡雯雯心想，今天这一天光碰着意外的事了。
老实说他给他们带来了麻烦，因为她本来想，店铺关门以后，与高强两个人把白天史老师讲的话跟高明慢慢地谈一谈的，今晚她压根儿也不想让外人来打扰。
“事情有些复杂，打电话不太方便，所以我想等你们店铺关门以后再来也许比较合适。”
“啊，什么事？”高强也有些困惑不解地问。
“其实呢，今天街上发生了一场纠纷。警车来了，你们听见了吗？”
“知道……”
“那件事真的让我很头疼，所以想跟你们谈一谈。我可以进屋吗？”
关门后的店铺安静下来，高家夫妇和乔经理隔着一张茶几相对而坐。
虽然乔经理只比高强年长五岁，但头顶已经秃得很干净。
也许是因为性子急吧，他的头上总是淌着汗，油光发亮。
他的态度，看起来磊落大方，坦率正直，可总令人感到有些“下流”之嫌。
但总归人家是生意兴隆的“诚信超市”的经理，而且又是领头的群主，所以声望大抵还是有的。
面馆在商业街的边上，所以与商业街的活动并无直接的关系，但商业街的老板们有一个集会叫做“蓝会”，他也加入了。
乔经理当过“蓝会”的会长，而且现在实质上仍是他在负责管理。
由于这种关系，高强当然与乔经理见过面，而且还一起参加过春游旅行，又在宴会上曾同席过。
可是他与“蓝会”还不至于密切到来跟他商量商业街上发生的事的那种程度，大家也还不至于依靠他。
既然如此又是什么事呢？
夫妇俩感觉有些不妙。
就在高家夫妇感到不安的时候，乔经理一面夸张地皱了皱眉头，似乎表示其实他也不愿意谈这件事，一面开始解释道：“药店的冯先生，你们认识吧？商业街最西侧的那个。”
“认识。”
“大概冯家的儿子和你家儿子是同学吧？”
高强看了看胡雯雯的脸，好像要她确认似的。
胡雯雯点了点头。
“对，冯家的冯晓和咱家的高明是好朋友，因为从小学的时候两个人就在一起。”
“果然是这样，那边也这么说。”
那边指的是冯家药店吧？
“那么我们就言归正转了。今天下午的纠纷就是冯家的儿子引起来的。”
胡雯雯往前探了探身子，问：“是冯晓干的？他干什么了？”
乔经理的表情好像吃着了什么酸东西似的，说：“殴打顾客了。”
高强慢慢地抱起胳搏，长长地出了口气。
“是不是冯晓看柜台了？”
“就是呀。老妈老爸都出去了。”
“那么是一个人？”
“对呀，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老大娘来了。”
“老大娘是谁？”
“你们家没有受过害，所以不知道吧？你们听说过那个扫帚星老大娘的事吗？”
面馆谁都一无所知。
“不，其实呢，也许不该叫她老大娘的，但是我们太生气了。这个老太太将近九十岁了，可是没有照顾她的亲人，独自居住。她呢，到我们这边来买东西，可其实经常小偷小摸。”
“小偷小摸？”
“对呀。我想她本人并不是有意识地去偷，也许是因为老年痴呆，变糊涂了。但真的很麻烦。在我们超市，有时顺手牵羊，有时当场就把面包、火腿什么的随便拆开来乱吃。牛奶、果汁之类的，也打开了就喝，实在没法处理。你提醒她几次，她也只是发愣，一脸无辜的样子。我们忍无可忍，发火了，她便害怕得惊叫起来或者号啕大哭，不知情的人看见了，以为我们在欺负一个软弱无力的老太太，真拿她没办法。结果也只好让她拿着乱弄的东西，只支付那部分赖不掉的东西的钱，即使这样她也不给你付钱。我们现在只能忍气吞声。”
这么一说，胡雯雯想起来，有一次听见那家她买菜的蔬菜摊的老板娘说过这种事，记得好像听说那家蔬菜摊也受害过几次。
胡雯雯说起这件事，乔经理大声肯定说：“对！对！夜市那边是吧？那一家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是四月份吧？老大娘在摊前剥了桔子就吃，让她付了钱再吃，她装着没听见的样子想要逃跑。以前夜市摆摊的已经遇到过几次这种事，正憋着一肚子火呢，追上老大娘，一下子把她抓住了。结果老大娘一边嘴里胡言乱语，一边在摆着萝卜、胡萝卜的门前尿起裤子来了。这件事闹得人人皆知了。”
大概小摊小贩损失不小。
“她尽是惹事，我们财务出纳说，那个老大娘压根儿就不痴呆，只是装着痴呆的样子，白吃白拿，所以气势汹汹地威胁她，我们都给你记着账呢。”
“那今天冯家那儿挨打的就是那位老太太吗？”
听胡雯雯这么一问，乔经理好像才想起来今天的正事，他使劲一拍手，说：“正是。”一下子脸色又严肃起来。
“是四点左右的时候吧。冯家药店的旁边有一家军工店，对吧？”
“老田开的。”
“对，对，老田服张店。”经理说得唾沫四溅，把“服装店”说成了“服张店”。
“那家店的老板娘听见冯家药店里什么东西重重地倒地似的声音，然后听见什么人在惊叫，便三步两步赶忙跑过去。只见那个老太太倒在地上，在呜呜地哭，头上流着血，样子很吓人。商品的陈列架横倒在地上，胃药、膏药什么的撒了一地，冯家的儿子呢，脸色惨白地站在老太太的旁边。”
服装店的老板娘问冯晓，究竟出了什么事？可冯晓没有理睬，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不顾一切地捏紧拳头，要扑向倒在地上的老大娘。
老大娘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惊叫着从地上爬着逃了出去。
“老田的媳妇儿你们认识吧，很胖，块头特别大，眼看不妙，连忙用身体挡住，拦住冯家的小家伙。可小家伙还是气势汹汹地胡来，连服装店老板娘都差点被撞出去，她只好大声呼救。附近的人都跑来，与老板娘一起拦住小家伙，把老大娘救起来了。冯家的小家伙可能相当恼火吧，看着那些大人放走了老大娘，抓住自己，又要打那些大人，结果对面街的商户挨了打。就在闹得不可开交的这个时候有人报了警，叫了救护车。”
胡雯雯想起了冯家药店的冯晓的样子。
虽说他是高明的朋友，小的时候高倩也经常和他一起玩，照理是一个活泼好学的好孩子，不会做出那么鲁莽的事。
“冯晓现在怎么样了？”
乔经理摆了摆那双拘谨的大手，说：“在家呢。虽说是警车也不能带走才上初中的孩子呀。可是确实有人受了伤，所以警察也不能不管，询问了半天情况。”
冯家夫妻在警车来的时候回到家，母亲大哭大闹，又上演了一场好戏。
“警察要把冯晓带走的话，我就要死了什么的，寻死觅活的。他们就跑到我这里来商量，让我设法把这件事平息下来，想办法了结这件事。我想呢，孩子嘛，训斥一顿，负担老太太的医疗费也就行了。这样老板娘也不会多说什么的吧。让我说的话，对于咱们这条街来讲，我倒想要求有关部门对那位老太太想个处理的办法。”
“那是……”
但这件事与面馆有什么瓜葛呢？胡雯雯的脸上和高强的脸上都一脸疑惑。
乔经理点了点头，用手很快地摸了摸秃头。
“那么，情况就是这样。”说完，眼睛看了看高井夫妇的脸。
“警车走了以后，我们也被叫到了冯家药店。那个小家伙叫什么来着？”
“冯晓。”
“对，对，是冯晓。我们跟小家伙询问了一下情况。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因为对方是那个老太婆，所以我们也没有劈头盖脸地训斥冯晓。我跟他讲，你的心情，我们完全能够理解。”
他说，冯家冯晓一开始什么也不说，像个石头似的一声不吭，眼睛瞪着地上。
“他太固执了，我也有点上火了。我跟他说要讲道理，不能使用暴力。这么一说，那个小家伙，啊不，冯晓说，不是我打的。”
“可你想要打的时候，被拦住了，对不？”
“可我说的是，一开始动手打的不是我。”
胡雯雯慢慢地眨眨眼睛，盯着经理的脸。
“您是说，另外有别人在一起的吗？”
胡雯雯问了以后，经理停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是这样。”
胡雯雯这时才恍然大悟，后面的话不说也可想而知了。
经理似乎有些歉意地摸着秃头，说：“听说那正是你家的儿子。他说，高明到他家来玩，两个人一起站柜台，于是高明就打了那个老太太，打完了就逃走了。后来他也很吃惊，吵闹起来，事情发生以后他感到莫明其妙，心里直害怕就乱来了。现在只是一个劲地道歉，耷拉着个脑袋。”
胡雯雯一时说不出话来，徒然地用指尖在空中比划着。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强轻声开口说：“我们孩子今天下午去游泳池了。”
“就是。”这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是孩子的声音。
胡雯雯急忙回头，看见厨房里面高倩和高明正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我们去游泳了。”高倩重复道，双眼瞪得圆圆的。
好像他们两个人在偷听大人的话。
也许他们知道乔经理的来访与白天的警车有关，就像所有孩子一样心里感到好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