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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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那些权子及桅子灯架子,走过那些喧喧嚷嚷的在便道上行驶的小驴车,走过那些茶汤与煎油酥的缒饼的气味,走过那看爬竿百戏的尖声喊叫的娃儿们与吵吵闹闹的大人们,走过了所有的一切,就只剩下河水的气息与突然出现的清晰的堤岸线,还有那层层的波浪拍落在河滩卵石上形成的泡沫。

此时,我几乎是独自一人在走着。那些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我身后静了下来,那炽热的浮华火光变成了颤动的亮点。接着,我看到从一个乌漆嘛黑的浮板伸出来细长的一条,它一直伸向那黑漆漆的河水中,这应该就是那个码头了。

我转了个弯走了上去。

钵律丹从那些木桩前面的一个麻包后面站了起来,朝着我说:“嘿。”他说,“你继续走到石阶那儿去,我得过去把船开来,它得划出来。”

“那个勾鼻子的武候刚才跟着我,就是那个在赌柜的乞索儿,我停下来与他说了会儿话。”

“那是嵇双瑜,是景行坊的武侯。他也是心肠蛮好的一个人,他养了一群孤苦伶丁们小崽子,却教他们在码头上掏包,然后再栽给那些可怜的人,以此来提高他抓小偷的名声。这么一来就有点好得过了头了,你说对吧?”

“对于各坊武侯的手段来说,我看这没啥出奇带冒烟的。咱们开始吧,我这儿能感觉到风了,我可不想让这些雾被吹走。这雾虽然看上去不大,可对我们会有不少帮助的。”

“这雾还会飘一会儿,能让我们躲过暗挂的眼睛。”钵律丹说,“他们在那条船的甲板上装上了床一样大的百步王。你往码头那边走吧,我一会儿就来。”

他在黑暗中消失了。我顺着那黑黑的木板走了下去,脚在那细细的木条上直打滑。在最前面有一个矮矮的、坑脏的围栏,有一对男女靠在栏杆的一角。他们走开了,那个男人一边走一边回头骂我着。

足足有十来个呼吸的时辰,我听着渠水拍打着木桩的声音。一只夜鸟在黑暗中呼地飞了过来,一只浅灰色的翅膀从我眼前掠了过去,继而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几只蝙蝠在高空中忽忽地乱撞,接着,从远处传来了什么东西撞入水中的轰鸣声,在寂静水面不断地在回响着,仿佛惊涛拍岸一梧。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减弱了下来,接着,突然一下子一点声音也不能了。

又过了些时候,我回到了沿水的石阶那儿,小心翼翼地像只猫儿在湿湿的地板上走似的往下走。一个黑影从夜色中悄悄地滑了出来,然后,浆叶拍水呼地响了一下。一个声音说:“行了,上来吧。”

我上了船,坐在他身前的位置上。船在水面上悄悄的动身了,浆叶入水象夜鸟舒展羽毛一样悄无声息了,只有在船身两边那些泛起的水花发出的哗哗声。那岸上的火光又一次变成了些遥远的亮点,它们的前面是那无声的汹涌起伏的波涛,那艘拙罗实鸡的销金窝上的华丽的火光,又一次漂到了一边,它仿佛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女郎,站在一个旋转的舞筵上。接着,从那黑漆漆的洛水上,销金窝上的那些舷窗口再一次浮现了出来,那盏孔明灯像躲在烟雾后巨人的独眼一样缓缓地、平稳地在渠水面上扫来扫去。

“我很害怕。”我突然说,“我怕得要命。”

钵律丹停住了手上的浆叶,让船随着起伏的渠水上下颠簸,似乎只有水波在下面移动,而船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他转过脸来盯着我。

“我害怕死掉,我害怕的要死。”我说,“我害怕这乌漆嘛黑的臭水,我害怕我死了以后面孔上面的空洞洞眼窝。我害怕我要死的一钱不值,会找不到一个叫拙罗实鸡的人。因为我不会水。”

他咯咯地笑了:“我还真的差点儿被你吓到了。我不会对迦楼罗主人怀有坏心的。我不晓得拙罗实鸡在啥地方,据说他每天晚上要换三个地方睡觉,可能在这些船中的任何一条上,可能在他的邸店里,也可能在外县,在大市,或者搂着女人在酒肆胡闹,你就是想找他不是?问查仙人他们的下落不是?”

“我还想找一个叫何莫驾咄的人。他是个大块儿的尧呼儿,因为判了七八年流刑,前不久才从边荒回来。他现在也正在什么鬼地方猫着。”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我对他说了很多我原来没打算告诉他的事情,看来一定是他那双眼睛起的作用。

等我说完话,他想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了一番话。他说话的时候,话语中似乎粘着模糊不清的雾气,像胡子上面的露珠。也许由于这个原由,他的话显得更加聪明些,但也许不是这样。

“你说的有些有道理。”他说,“有些没道理。有些事情我不晓得,有些我晓得。我晓得那个石阿碌山是开了家藏匿凶犯的病坊,关了你好些时日。而封五郎暪着查仙人指使人出去打劫那些看上去放荡不羁的阔娘子的珠宝,查仙人怕他误事便叫人干掉了他。他当然是和各坊里的武侯勾结在一起的。但那也没啥,他们晓得他做的每一件事,也许马敦子晓得而你把他叫苍鹘的那个人不晓得。马敦子这个人心黑手辣,而另外那人不过是个讨生活的武候,既不好也不坏,既不是个恶人也不是个老实人,既有胆量可是却笨得像我一样,以为当武候是个理所当然可以养家糊口的职司。

姓查的这个仙人嘛,神通广大,我不大容易给他评说。他是个厉害角色,在各坊都买通了关系,而且懂得用这种人脉。你永远也猜不透这人想干什么,你永远也猜不透他心里想的什么,他心里害怕什么。也许他是个守本分的人,只是偶尔打打傻人儿们的主意。这怕不得他,要知道有些阔娘子比呆娃娃还容易搞上手。”

“马敦子他们把我扔在病坊那里,是姓查的主意吗?”

“我们那时只是想把你吓走,依我看;马敦子早晓得石阿碌山于得是什么勾当了,他是早算计好了,当石阿碌山发现了你的身份之后,他会害怕,他不晓得要拿你怎么办好。他既不敢让你走,又不敢把你干掉。这样过一段时辰,马玉皓就可以到石阿碌山那里去敲他一笔,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刚好可以用到你,所以他们就这么做了,马敦子应该晓得何莫驾咄的事,我是不许自个看轻这老小子的。奇怪的是我有好些天没见到那老小子了。”

你当然见不到了,我刚把他的头埋了。这事还花费了我一吊钱。要是我早几天一棍子把你小子抽死,你倒是能到下面和他好好聚上一聚。

我撇着嘴,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看着那些缓缓地扫过的孔明灯的火光,与右面远处来来往往的水上舢板。

“我晓得这些武候怎么想。”钵律丹说,“武候们的屁事不是他们太笨,或太贪,或是太乱来才闹出来的,他们的问题是他们觉得当上了武候就比别人多了点儿什么。可他们也没比旁人多一个鸡巴了,而他们又得对付太多的头脑聪明的人了。”

“说到这儿就该聊聊拙罗实鸡了。他自己没去管整条槽渠,他不用去费这个神的。他拿出几大箱钱可为自已弄了个法曹参军,又打点好了各处的市令,市丞,掌关津的津尉,典事,渠上的河堤谒者,渠头,斗门长。这样他的船就不会有人来找麻烦了。如果有什么他想做的事情,他们会给他办到。比如说前些日子,他的一个朋友由于醉酒杀了个武候被逮起来了,拙罗实鸡把钱一打点,罪名就减到了犯夜禁。为办这件事,他们把卷宗都改了,这其实这些人都该杀。你看,这件事就足以让你对他点又敬又怕了吧。他还在渠上开了一排邸店的,现如今市面上各个行会都是相互牵扯不清的,你看他还在两岸贩卖马尿黄汤,当然是他把这个买卖给某个底下人做,而他从中抽成。”

“这个拙罗实鸡认识封五郎不?即然这附近他黑白通吃,封五郎那帮人诱骗小娘子的卖买他不插上一手?。”

“他应该结识石阿碌山,不认识也没啥了不得的。可是打劫珠宝这种小卖买,不象是他干的事儿,你想想为了区区八千钱,那些乞索儿要干多少事。拙罗实鸡可没功夫捞这等小钱。”

“是啊。”我说,“你不是说他什么都管——记得不?”

“那也与他没啥瓜葛,他都不用指使别人去干。如果那事是拙罗实鸡点头的,你是连尸首都不会找到的。你永远也不会晓得一个麻包里面会被缝进什么东西沉进河底,他不缺干活的好手?你看看,就为了二十五文钱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而拙罗实鸡有那么多钱,他什么办不了?”

“他会去杀人不是?”

钵律丹想了一下:“他的事,就得问问这条河底的水龙王了,可他并不是一个蠢人。经营这么大买卖的人不是凡人儿。我们总爱把他们想成从前那些贼或是醉醺醺的小乞索儿,咋咋呼呼的法曹参军到处散布说他们都是胆小的奸诈之徒,说他们只敢杀女人娃儿,而一见到武候就哭哭啼啼求饶。他们真不该光嚷嚷这些。没错,是有胆小的武候,也有胆小的剑客,可像拙罗实鸡那样的人,他们不是靠着杀人爬上去的,他们是靠着头脑与胆识爬上去的。他们不像武候们那样敢干,可他们首先是买卖人,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赚钱,这就像任何其它的买卖人一样。有时候,会有人挡了他们的财路,那好,把挡财路与石头綁一块沉江就得了,可他们在动手之前都是会仔细想明白的。我给你说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你又不多给钱”

“你是想说,像拙罗实鸡这种人是不会做惹火凭烧身的。”我说,“尤其是在叫何莫驾咄的傻大个,他杀死了两个人之后。”

“是的,除非是有财货上的理由。你现在想回去不是?”

“不想。”

钵律丹把手放到了浆上,那条小船又加快了速度:“你别以为我喜欢这帮人皮包狗骨的东西。”他说,“我腻歪透了他们了。”

“那你还帮姓查的卖命。”

“因为他答应帮我杀一个人,一个非杀不可的人。”他说,而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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