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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涨红了，伸过手去把黄醅酒抓了过来，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一口气喝了下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耸了耸肩膀。他并不喜欢酒的味道，凡是喝黄汤的人都不喜欢。
“如果你敢从这里跑走，你马上就会被各坊武侯逮去做苦役的。”他严厉地说，“你是被一位尊敬的街使送来的。”
“武侯们一个个懒得要死。不会肯动一根手指头管这种事的。”
这话令他有些不快。他的那张黄脸有些变色。
“说出来吧。”我说，“是什么人把我送来的？他们把我送到这里来图什么？他们是怎么把我送来的？我今天晚上脾气很坏，我要发狂了，我满脑子里都是鬼在叫。我已经七八天没用百步王射过谁了，快说，阿上，打开话匣子痛痛快快地说吧。”
“你酒喝多了。”他冷冷地说，“你差点儿醉死掉。我不得不给你扎了满身的针。你当时在拼命发颠、叫嚷的象头猪，我不得不把你捆绑起来。”他的话脱口而出，仿佛是未经思索似的，“如果你非这样离开病坊，你会病死的。”
“你刚才说了你是个病坊主——一个懂得行医的病坊坊主不是？这真希奇，我以为各寺病坊都找懂放债收息的人主持了”
“小心下拔舌地狱。正如我说的，我是本寺病坊坊主，石阿碌山。”
“那好，阿碌山阿上。街坊们都说我酒品很好，喝醉了从不骂娘和打人，酒只会让我起舞或者昏睡过去。现在我再让你说一遍，别扯废话，想清楚再说。是什么人把我送到你这家倒霉摧的病坊里来的？”
“但……”
“我最讨厌别人说什么但，就是你真是圣人蛋子转世投胎。我也要让你变成一只撒泼的醉猫，我要把你泡在一大桶马尿里面。直娘贼，我自已倒想也有一大桶马尿能在里面泡泡。我佛慈悲啊，你也配懂得什么是好酒。咱们再来上一点能治我头疼的灵丹妙药吧。”我把酒盏拿过来，又给我们俩都倒了一杯，“喝吧，白乐天。”
“是武候把你送来的。”
“哪里的武候？”
“自然是州府上的正役班头了。”他那黄黄的，不安分的手指不停地转动着那只琉璃盏，“这里的河南州府工房上来的。”
“嘿，那个王八蛋有名字不是？”
“我想是叫王乌勒伽的正役班头把你送来的。他与另外一名街使，在上一个那歇日晚上，发现你在病坊外面晃来晃去，神情恍惚。是他们把你带进来的，因为这地方远近较近。我以为你是一个醉鬼，喝得过量了。可也许我老了，眼力不行了。”
“这一套屁话编得不错，我挑不出什么差错来。可你啥要把我关在这儿？”
他把那两只不安分的手一摊，说：“我已经与你说过几遍了。你那时醉得很严重，现在也是一样。你要我把你怎么样？”
“这样说来，我一定欠了你一些医病的钱了。”
他一耸肩膀：“当然啦，两吊钱。”
我把我的那张锦褥往后推了推：“呸！太不要脸了。我是不会给你的，要不阿上你亲手来抢上一抢。”
“你一离开病坊，”他严厉地说，“马上就会被州府发下海捕公文抓起来。”
我从案上上面斜过身去贴着他的脸说：“抓我的人还没生出来了，阿碌山上人，把那钱柜打开。”
他沉着地站了起来：“你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的，这是菩萨的钱，这是庙里长生厍的钱。”
“那你会先下拔舌地狱的，菩萨你也敢乱说。你不开不是？”
“我偏不。”
“我手里可拿着百步王呢。”
他笑了，那是一种勉强的苦笑。
“这钱柜可是用铁铸的，看起来真沉。”我说，看着已经被鬼神化身扭曲成麻花的刀刃，我不禁摇摇头“也挺牢靠的。我用这把小逡巡撬的话，会把我好钢打的刀刃撬坏的。你帮帮我，自己把钱柜打开，省得我费事不是？”
他的表情毫无变化，似乎在瞬间凝固成石像了一样。
“人皮包狗骨的。”我说，“一般来说，当你手里拿着百步王的时候，人们是喜欢听你指使的。在阿上这儿不管用，是吧？”
我在那张案上前面摇晃着。他的两片嘴唇微微张着，在等待着什么。
该死！
我闻到了烤肉一样的臭味，我猛地抓起他的手臂。
“我们已将四光明印印在心中：仁慈是楚尔凡神之印；虔诚是日月之印；恐惧是五明神之印；智慧是诸佛之印。”是谁在闷声闷气的祈祷，“四光明印祷言！”
那时间用指甲割出的灼热符文正黯淡了下来，鲜血的光芒逐渐退去。他浑浊的眼睛透着锐利机智的光芒，坚定地看着我的脸。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他用符咒通知别人？！
“阿上！出了什么事了。”门外远处远远传来一声沉闷的叫声，象是有人把头装进铁桶里在讲话，这很不对劲，应为只有披甲人才会这样讲话。
“你真不是打劫的那块料，现在迟了。”他笑了，那笑容里面含着一种暴虐的快感。我向后闪了一下，我差一点就要倒下去了。
“快来，何莫驾咄快来救——。”他刚要开囗，就自觉闭嘴了，因为我靠在那儿站立了许久，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接着我笑了起来。而他脸上的笑容却像一块肮脏的破布一样掉了下来，在他的额头上出现了一粒粒的汗珠。
“乖，睡会——。”我举起棍子敲在他后劲，他的头咚地撞在案上，象个吹足气的猪尿泡那样弹了两下不动弹了。
屋外传来一阵人群喧嚣，伴随着嘶嘶笑声与危险的气味我急忙走到门边，从门缝中看出去。
一片雾气？！外面何时起雾了 。这时响起了一个声音，喀吧！
我凝固在当场。继木头碎裂的声音之后，又响起了极具重量感的脚步声。一定是某种巨大的东西在廊道中移动，那沉重的脚步声缓慢地在屋外廊道的拐角处响起。
雾气停滞不前，越来越厚、越升越高，
有人在我脑中说话：“来的不是活火之舟的神圣武士就是第三使的光耀柱守护者！”
我懂的这些是什么人了，回纥牙帐为了与逻些城那伙化身鬼神的负剑者对抗，牟羽可汗不惜改宗摩尼教，终于得到了能与之对抗的狂热武士，一百年多年间，双方在河西河中撒开了撕杀，直到精疲力竭，把两族的血都在沙渍中流尽了！
夜雾中， 一个黑甲武士缓缓地从雾中的廊道中踏步而出。如同幽魂一般。他手持长刀，闪着金属光泽的铁盔上也在雾霭中显露出来。革带上叮叮当当的刀环上飘舞着敌人的头发与头皮。那顿项层层甲片编缀成的阴影里，闪动的两点血红，仿佛在嘶嘶作声，恐惧在我心中蔓延开来。
房间里燃烧着那一根孤零零的蜡烛，仅剩的半寸残蜡的光芒照亮整个房间。摇曳的烛光将跳动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四下覆盖着大堆粗糙混乱的、纠缠在一起的阴影，就像黑蛇一样在我周围拉紧、扭动。它们从地板下面爬出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惊恐地望着它们在木头缝隙中蠕动，那些阴影里的东西从各处缝隙里爬上来，变得越来越粗长，随着门外黑武士用力拍打着门扇的拍子，试图缠住我，带毛的边缘很快粘住我的脚踝了并且开始用力拖拉。
我拼命挣扎着，有什么东西将我裹得更紧，我几乎无法呼吸。是什么东西在低声唱着颂歌，整个房间都被灯光染成了橘黄色。
又是这些鬼鬼神神的东西！
我犹如受到当头一棒，感觉天旋地转一般。老天总是知道该怎么打垮我：我对自己懦弱、自私以及悔意的深深恐惧。我不能低头了，不然那些脏的杂碎就达到它们目的；我绝不能再让他们看见我的弱点。我手头没有禁咒符箓了，没有什么可以帮助我逃脱束缚。
然后，我的眼睛注意到一个微小的变化。雾气翻腾着从披甲人头顶飘过。他放低长刀。几缕雾气流过甲叶，仿佛残破的亡魂旗旙在飘摇。我仿佛看到黑暗中有灰色的微光，雾气变化成百上千、摇摇晃晃、腐烂透顶的亡魂形象。伴随着死亡叹息声、呻吟声、咯咯声，关节与破骨头相碰的喀哒声，随着何莫驾咄向前走去，围绕在披甲人周围。
“见鬼了！见鬼了啊！快放我出去”不远处有什么人扯着嗓子在喊道，“这是过阴兵！快放我出去！”，各处的房中，都有人此起彼伏地急躁的嘶叫着。
这就是能接引灵魂登上月亮船的摩尼教的圣堂武士？
可这诡异的气氛不象是活火之舟照耀下的神圣武士的作派哩？
更不象第三使的光耀柱守护啊！
难道是尧呼儿的摩尼师们搞出的新玩意？新品种的圣武士，更厉害的神待？！
真是玩的越来越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