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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晋土西北面，五尺道，宣威县。
一行几十人的小编队途经，荒野幽幽，一侧是水，一侧是坡。
“卒长，你看，怎么有个东西在动！”
“是人还是山里的野兽？”
“莫非是劫道的贼寇？”
坡上枝叶实在繁茂，只听见动静，辨不出虚实。
卒长当即警觉，眼睛望着坡上快速巡视，忽然扑通一声，“东西”从树上蹦下来，手里攥着一只雉鸡。
几个士兵围将过去。
“何人？”卒长质问。
“什么何人？没何人，路过罢了，饿了打口吃的，爬树上捡它，要得着四五把长矛指着我？”
卒长打量他，留意到他手里拿的山鸡，鸡身上钉着支箭，心下了然。
撤下包围，问道：“这山鸡是你打的？”
“是的，送您勒，官爷。”
卒长摆手：“不必，我们是兵，不是贼，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挠头，道，“黑狗。”
他用了他名的一个字，拆解成的两个字，黑犬，黑狗，狗子的名儿，很像他，一个因软弱而输尽所有的狗子。闫默。
士兵笑道：“哈哈，黑狗，你也不黑啊。”
天下无名无姓的人倒也多，叫啊三啊四啊五啊六的大有人在，在这命比蚁贱的年代，谁还不是阿猫阿狗，一个小名叫到大，姓都丢了。
卒长道：“我姓柳，见你精于射术，何不考虑加入军队？卫我河山。”
“诶？你哪里看出我精于射术？”闫默说。
卒长拍拍鸡翅上的箭说：“它藏在密林中，看都看不清，你能射中，绝非易事。”
“哎哟，想岔了，”闫默把山鸡丢下，摊手，“我这是直接插进去的，你看哪里有弓，我可不当兵，家里就一男丁，还请官爷放过。”
柳卒长左找右找，还真没弓，奇了怪？他偏不信。
“官爷，那啥……我走了。”
说着便离开。
闫默走两步猛地停下来，原来一支箭“唆”地从耳边划过，差点取了他性命，刚回头，柳卒长已经续上第二支箭，瞄着闫默，说：“少年郎，国之将亡，你想去哪、你能去哪？等死，死国可乎？既是晋人，当为解凉州危局竭尽全力啊！”
闫默站着，看着。慢慢走向卒长。
“凉州？谁的凉州？”
“天下还有几个凉州？时任凉州牧者张骏！”
“呵呵，是那个刚被汉赵封为‘凉王’的张茂的侄子吧，新的‘凉王’。”
闫默的眼睛几乎贴在箭镞上。
天下有两赵，一曰汉赵，汉赵非汉，匈奴人刘渊假以“复汉”为名建立的政权，训练冷人，战争杀器。另一为石赵，从汉赵独立出去的政权，羯人石勒为建立者，属匈奴人的一个分支，驯兽伤人。
而凉州牧张氏是名副其实的汉族政权，竟然接受匈奴的封号，称臣纳贡，恰好戳中闫默心中的痛处。
柳卒长皱眉，告诫道：“你敢笑话凉王？”
一面惊于少年的胆量，一面恼于他的不敬。
“你知道它们杀了多少人？知道它们每破一个城池，都会屠城？死于它们手中的亡魂无数，而你们，竟甘愿成为它们的附庸，丢进华夏的脸面，我不会与尔等为伍，你有本事，杀它们去啊，指着族人算什么本事！”
闫默的手抓住眼前的箭，拔过来扔到地上。
仿佛在咒骂曾经的自己。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怎能言辞激烈地说出这番话。
终究年少，不懂时局的无奈。
身为晋臣的张茂降了赵，何尝不是他的一生之耻。
却不知，凉州已是北方华夏人的最后一片生存之地。若无张氏家族苦苦支撑，北方汉族或已灭亡。
柳卒长不与争辩，只道：“你的亲人也是死于胡人的屠杀，对否？我兄长被赵兵处刑，我不想报仇么？！”
“……”
闫默张口未语。
柳卒长令兵士看住他，捆了他的双手，在狭道上继续行进。
入夜。
道旁山头，席地扎营。
柳卒长给闫默松了绑，盛碗粥，鸡腿给他，叹道：“人各有志，多说无益。吃吧，想清楚了，今晚你就可以走，不用跟我告别。”
拍拍闫默肩膀，柳卒长走开。
天上一轮明月。
闫默抬头，呵，从军？复仇呼延清，已遥不可及，谁还管得了天下苍生。
他看向自己的双手，摊开的手掌，手指微微颤动。
两年前，离开陈玥灵，独自返回沙郡郊外埋伏，区区三百步，只射中了呼延清肩膀，敌方随行弓箭手立即反击，险些送闫默归西。身为神箭手，占据有利地形，竟然占不到优势，连弓都拿不稳，巴巴地任由仇人离开，屈辱、无能。
回到暂居之所，惊见房倒屋塌，地上血迹斑斑，陈玥灵不知去向。
至此，闫默常年游走于凉、汉赵边境，等待刺杀呼延清的机会，一等两年，再无良机。
闫默双掌合拳。
到夜深，小分队相继入睡，只留两名士兵放哨。
到丑时，哨兵困倦，或许是卒长知会过，没留意闫默这边，想走正好走。
闫默起身到树林里小解，尿到一半，听见盯梢的士兵突然说话。
“那边好像有情况，快看。”
“有个人正跑过来？！”
“穿的咱们的军服，自己人，我去把他拦下，你在这里继续盯着。”
闫默移步空旷处，往山下望，但见一人脚步蹒跚，神色慌慌张张，像是刚经过一场打斗，落荒而逃的模样。
士兵被带到山上，一伙分队醒了大半。
柳卒长盘问他道：“你是哪个编队的，发生了什么事？”
士兵惊魂甫定，支支吾吾道：“吃，吃人，手、脚，撕掉了，脖……脖子……咬断，几十个人……肠子……肝脏……”
柳卒长要了碗水与他：“是什么个东西袭击你们，还有没有人活着，说清楚。”
“三羯人，带一群恶狼！其中一只像黑熊那么大，一口就能把人的脖子咬断，啊，它们很快会追过来的，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家，让我回家，求求你们，我不打了，我要回家去！！！！”
他跑离营地，“呜呼”一声倒在山道上。
“退缩者，当此下场。”柳卒长手握长弓，面色冷峻。
可怜逃兵一个，吓破他狗胆的，正是这世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怪物，石赵。
石赵训练的兽兵。
柳卒长登高喊道：“我等奉命巡查五尺道，今日，正是效力的时候，无论所遇之敌人多恐怖，哪怕只为争取一时三刻，亦有血汗之功！这是我们的宿命，难道还有人没准备好死么？死不足惧，何不拿起武器，随我奋战，叫狗赵吃点苦头，也算不枉此生……”
闫默悄然退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