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节 迦勒国 二十二

崔佛胆怯到连门都不敢出的表现只是为了避祸,其实要说心里还是不怕的,眼下这样的局势看上去好似已经无路可走——大臣骂,新王小,自己无依无靠,但人治社会只要不死就能出头,只要能找到弥缝就一定能走出困境。

虽然说大臣骂,但也就只能是骂,毕竟监官没有实权。

虽然说新王小,但小也有小的好,不听自己的话,总是要听别人的话。

突破口就这么来了,找到那个连新王都要听话的人。

更吉斯·坎的确已经故去,但并非所有同时代的人都已经凋零,比如比他小的王后就还健在。更吉斯·坎用崔佛谋取私利,但客观地说也不全是仅为自己,还有宫中一些事宜,比如说这位比他小的娇妻难免有些特殊又昂贵的购物需求。作为国王虽然富有一国,但这国毕竟刚刚建立,风气未稳,要是上来国王就起这样的模范带头作用,这王国还用想以后的光景么?更吉斯·坎知道这一点,所以就借着崔佛搞三搞四,既能保持正面形象,又能满足需求,何乐而不为?

更吉斯·坎不是个学问满载的人,所以对于自己娇妻喜欢的一些物品不是特别了解,对一些特性也不熟悉,所以作为中间买办人的崔佛就经常要出入王后的居所亲自接受授命。一来二去之间,崔佛的精干就给王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好用的下人总是会让领导喜欢的,这份信任就一直保存着在。

而关系,就是人情社会的契机,一切可能的契机。

崔佛虽然此时受到弹劾,但还没有遭受实质性的指控,所以他还有权力进入宫廷。利用这个机会,崔佛偷偷进入宫廷面见王后。

自古以来女人都是对敌人心狠手辣、对自己人仁慈和善的,感情对女人的操控远比其在男人身上更强大,这种情况在女人年纪越大的时候越明显——虽说是娇妻,但也已经有五十多岁了,中年都过去了,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一般人演戏应该是见面就抱头痛哭、呜哑哀嚎,不过崔佛既然是人杰,就不会这么简单——史载其“见后面,哀容满面,依然镇定,先感后恩溯忆往事,再言近况以所困动人,言及痛处,眼红而忍泪,继而泉涌,后深感其悲,又念旧劳,遂应其求”。

哭,自然是要哭的,但是上来就哭也太显得胆怯和渺小了,根本显示不出来自己的劳苦悲压,只会让人觉得卑贱,所以先要作秀,拉家常说里短勾起往昔君臣一体的回忆,然后慢慢入戏,显示出自己受到无辜的迫害,情到深处不能自己而自然出泪,水到渠成,浑然一体。

当妈的才五十多,又是晚年得子,所以可想而知此时能把持朝政的人是谁,奥列格的确主事,但他的职务主要是王国大事,能对新王有大影响的自然就是他的母亲了。于是隔天新王下达诏谕,说崔佛是老国王的贴身心腹,有出谋划策等等之功劳,只是军国大事往往有需要“取裁王家”,所以很多功劳不为外人所知,王后和新国王可以作为保证,大家就不要多误解追究了,此事到此为止。

是啊,王后和新王都做自己出来作担保了,谁还敢说什么?

不过此事的两方都各自有各有的想法,王后保下崔佛是为了继续满足自己的私欲,而新王此举就更有深意了——虽然不是什么多好的深意:自己才刚刚执政,权位和权威都不稳,手下大臣这么咄咄逼人,不敲打一下怕是不行的,但初来乍到不能开始就搞暴力压制,先要摸摸底,自己于舆论一边倒的情况下力保崔佛,其实就是逼着大家站队,很明显敢于坚持立场的人不多,也就是说大部分人都是没有骨气的,不过是风吹两面倒而已,无需害怕。

所谓政治,从来都是多方利益整合的结果,无论表面多么冠冕堂皇。

崔佛经过这一番折腾,也就无须担心后面的麻烦了,实际上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标杆——谁站在新王这一边,谁就不会反对崔佛。同时为了让崔佛能从幕后走向台前,新王还给他封了“军机阁臣”的官职,虽然无法和奥列格相提并论,但也算是大吏了。

新王才上台才上台就搞站队这一套,可想而知其执政水平也就仅限于阴谋诡计了,而崔佛作为他的代言人,也自然一帆风顺。好在崔佛虽然不是什么十足的道德模范,但倒也不是什么坏人,在他的位置上做的也还不错,处理军国军机也能秉持良心,所以后世对他的评价虽然不算多高,但还能说得过去。

只是在这样的体制内,不管是他还是奥列格都只能到此为止了,新王已经不再是那个年轻的人了,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准则,而权力又强化了他的观念,无论对错是非,只要是他的就行。奥列格前十几年功绩还是颇丰的,打击腐败、清理派系等等,至少在迦勒的史书中也能彪炳史册,只不过这样长了国王就有意见了,于是他不断被架空,原先因他而受到处分的人又团聚起来攻击他,这位两朝老臣在上下的夹击中变得抑郁,他不是不明白这一切背后的道理,只是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而已。

这个境遇其实国王也不想看到,倒不是说国王有多么仁慈之心,而是一般干得不好的国王都比较好面子,他对先王留下的重臣自然是没有好感的,不过他也清楚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要被载入史册的,虽然史官是自己的人,但胡说八道也得有个限度,总不能把奥列格逼死了还说是“君臣和睦”吧!所以场面工作还是要做的,于是他派了自己的心腹去说动奥列格,把这出戏演到结束为止。

这个人,就是崔佛,也只有崔佛。

两人于奥列格的官邸中见面,奥列格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人了,现在的他本身年纪就大,何况还境遇不佳,一分生气也就只剩下半分了,所以见到崔佛也没有指责什么的,只是默默然哀叹。

“你我二人素来交集不多,曾经我还有仇于你,今日前来想必不是好事,你背后是国王,要是有什么生杀之命,就直说吧,我不喜欢绕弯,现在你得势,我认栽。”奥列格的语气还是不负当年的骨气,直接,坚挺。

不过崔佛的表现让人着实摸不着头脑,他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有自己寄言的纸张递给了奥列格,这上面只有一句话,却成为了经典,被载入了史册——“一朝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通过这句话,我们也能领略到崔佛的情商。

“你······不是来嘲笑为难我的?”奥列格的语气里只有疑惑。

“阁老从为难晚辈至今,已有几十年了吧。”崔佛缓缓开口,语气之间只有沧桑,没有丝毫的小人得意,“这几十年间,阁老所做之事的正确,难道是当初为难了我就可以被我否认的么?”

“你······”

“阁老,我们都是两朝之臣,经历先王之治,他的宏才大略都有见识,所以我们虽然算不上朋友,但彼此之间倒也是能说说实话的。你说先王那么伟大,不说全知全能,起码明辨是非还是可以的,他既然用我,岂能不知你所担忧之事?”

“先王虽伟,亦有私心。”奥列格慨然而对。

“不错,那你觉得先王的韧性和常人所比如何?答案你我心里都有数,以先王之心性尚且如此,何况常人?本来为官行事就不是给自己忙的,先王当年不也是他人手下?虽然说开国解救了民生,但说到底不还是为了自己?可见人心大多如此,为他人谋事,岂能完全尽责?”

“然后呢?”

“出来做官,先要顾好自己这一家子,再去管别人的摊子啊,人性虽然自私,但这样的自私我们能禁绝么?”

“难道就因为不能禁绝便要纵容?”

“我们面临的问题不是纵容与否,而是怎么禁绝,人性需要教育,但如果教育真的有用那就不需要刑法了,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有完善的制度制约,律法只是其中一条。”

“你说的有意思,我想听听。”

“阁老见笑了,我的学识不敢在阁老面前卖弄,但我说的话也是我自己的看法。眼下神器尽持于一人之手,所谓律法制度,也就是人而已,我们所言毫无意义。个人律法都有私心,但群体律法受制于相互牵制,反而能相对公平,起码个人私心会被压抑,但眼下甚至是以后百千年都不可能如此,律法如此,制度更是如此。”

这个话说得十分露骨,如果公开出去甚至有死罪的可能,但崔佛深知奥列格的秉性,在他面前还说那些套话之类的已经毫无意义了,要来就要来实话。

精诚所至的力量,比起花言巧语要强上百倍。

奥列格低下头,他苍白的发丝在风中轻扬,眼睛依然有神,他在思考。其实这话什么意思已经十分明确——当下的制度,不可能有铲除恶行的绝对可能。

再坚持下去有什么意义?可是意义就是人做事的标准么?那岂不是成了逐利沽名之辈?

“至少我问心无愧。”

“那些人也问心无愧。”

简短的对话,引人深思的问题——我们说的对就真的是对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永远不可能会有的,最接近的答案也无非就是“大多数人的答案”——可是大多数老百姓的答案和大多数官员的答案是从来都不会一样的,立场、利益等等的不同决定了双方力量的不对等。

所谓“大多数”,到底是说数量之和,还是能量之和呢?

这后面的情况史书中没有记载,这之前的对话史书中也删减了很多,我也是从一些别的资料里看见补充的,但我并不完全认为那些都是野史。

因为我知道结果——奥列格选择了妥协,于是迦勒的史书上就有了“两朝君臣大和睦”的说法,奥列格全家荣光,死后追赠与王室配享。

崔佛的待遇稍微差点,但基本也差不多,只是官位最后没有奥列格高罢了,不过也与王室配享。

后面迦勒国的历史就已经可想而知了,毕竟死亡的过程总是惊人得相似,从奥列格和崔佛逝去之后,迦勒的脊梁就已经不会再挺立起来了,无论其后再有什么样英武的国王和能干的臣子出现都只是延续而已,衰败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而我,学到了更多的东西。

与此前不同的是,我现在学到的东西,马上就能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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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纪事:湮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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