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实验台上,墙上的供氧机是唯一的光源。
供氧机绿色的灯就像一双青绿色的眼睛注视着你,却不像眼睛一样会传递情意,它只会盯得你无处遁形,把最丑陋的一面暴露出来给它看。
可是,谁会注视我呢?
注视着我的孤独、手足无措、彷徨与惊恐?还有我最厌恶的无力感。
我是沈慕简,一个乞讨生活权利、连自己的自由都无法拥有的人,一个不会有人愿意记住我的姓名、关心我的死活的人。我没有信仰,因为信仰不会给我吃的,不会给我更好的生活,拿废物去黑雾区守卫那里换物资是唯一的出路;此外,我深刻知道我的弱小与微不足道,我想,大概我连信仰的资格都没有——信仰是拥有自己的生活的人才配拥有的奢侈品。
我出生在黑雾区,那是一个被诅咒的地方。我从没见过书里说的蓝天绿地,飞鸟游鱼。雾灰的天、惨白的探照灯光和不知道哪天死去的悲哀,是这个地方给人仅有的印象。大多数的人的眼里充斥的都是麻木与绝望。人们因为犯罪或是贫穷被送来这里,替黑雾区以外的人处理垃圾。而我生在这里,生来与垃圾为伍。
我从没见过我的父母,黑雾区里一些善良的人将我养大。
我的房间里有一个书架,上面装满了书。是那些关于那所谓的“文明世界”的、来自“文明世界”的书。我正是通过它们才知道了世界上除了黑雾区以外已经没有这么污秽的地方了。我想走出我所身处的这一处狭小的空间,像千百万年前古猿人一样有机会仰望真正的星空——而不是黑雾区里的探照灯。
哪怕只有一次都好。
当我再长大一点的时候,那些好人一个个离我而去,我开始一个人在黑雾区生活。这很不容易,因为黑雾区和地狱基本上是一个词。
黑雾区上空笼罩着黑雾,地面上则是堆满了核废料。这些东西尽管被处理过,但是它们依然会放出放射性的物质。我曾听说黑雾区是一个环境学家向政府提议的,他说建立一个专门集中处理垃圾的地方,那么就可以得到一个山清水秀的世界,多么可笑!外面的山清水秀以我们的不见天日为代价。垃圾中有很多放射性物质,黑雾区居民都有着惨白的皮肤与头发、墨绿色的眼睛,就是由于放射性物质给予我们的厚爱。
说是厚爱,是因为我们在长期微量辐射的作用下,只是有了外表的改变,内里却无多大差别。我们没死在“文明世界”的核垃圾下,算不算厚爱呢?
但是,黑雾区的人没有一点点的尊严,他们似乎轻而易举就接受了被抛弃的命运,文明世界的人把这里当垃圾场。
一个多月前,我在废物堆里寻找没被分拣出来的金属,准备把那些拿到黑雾区守卫那里去换补给品。他们也希望我们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替文明区的人们提高废物回收率。各取所需,互利共生,我喜欢这种生存状态,比单纯的被剥削好太多。
我提着一箱子的废铜,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废土堆上,艰难的往守卫那里走。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前面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带着两个穿着绿衣服的随从。他们都戴着防毒面具,穿着厚重的防化服,其中一个绿衣服的手里拿着激光步枪,白大褂手里拿着很奇怪的武器。
我心知这些抵抗力孱弱的人不可轻易招惹,脚下自觉加快了步伐。
我看见一个我熟识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手里正抱着一包的数据卡。白大褂对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举起了武器。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了一下,感觉喉咙发干。他没有看到白大褂一行,他们在他背后。
白大褂扣动了扳机。我看见一束蓝光从枪口射出,正中了他的后背。于是他倒了下去,手里的数据卡洒了一地。
我没有忍住,喊了出来。我本不该喊的,这声音必然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于是暴露了我的位置。
白大褂看了过来,他对着一个人说了什么,接着,就带着那个人跑过来。剩下的一个拿出绳子把地上的人绑好。
我扔下箱子,拔腿就跑。箱子里的废铜在黑雾区微弱的中央照明灯下发着铜绿特有的惨绿光。
那个人喊:“别跑,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他的声音通过防毒面具传出来,听起来让人很难受。而且这句话很像是:“别跑,我们会让你死的不痛苦。”
我猜他们没我熟悉在金属碎片中跳跃前行所需的力度与落脚点,才这么喊。于是继续跑。
“开枪。”我听见白大褂在我身后说。在黑雾区,声音往往被伏在黑暗中的碎屑重复地反射,显得扭曲而怪诞,带着晦涩金属的特有质感。他的声音仿佛是从我耳旁发出。
绿衣服朝我射击,但他有意不打中我。他的枪法很准,子弹都在我脚前面三十厘米左右的地方爆炸开来,惊起一阵红、紫、青灰色的尘土。
激光步枪,子弹就是那种蓝色的光束。一道道蓝色光束呼啸着,带着让人难受的声音,从我脚边掠过。
我踩着那些银亮的光点向前跑,跳跃或是冲刺,火花就是我前进的脚印。难以想象他们怎能在黑暗中将我并不庞大的身体看得一清二楚;那两个追逐我的人就像狮子与猎豹。
我感觉很累,我的嗓子像是被撕裂了,充了血;我的心脏在极速的跳动,我期待着它撕破我柔弱的躯体,炸出熊熊烈焰,把世界都点燃。我深知不能这么停下,我不甘心。
再有两个巷子,我就能甩掉他们。我还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不能死在这里。
但是,我摔倒了。我的膝盖划开了一个大口子。我没有哭。哭泣是有人怜爱的人,奢侈的炫耀——而我没有。跌倒在地,即使是把膝盖磕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也不会有任何生命认为你值得怜悯。
笑吧,笑吧!嘲笑这个无能的、只会摧残弱者的世界,嘲笑这个被无能的世界逼到如此境地的自己——我是沈慕简,无能的我除了笑之外还能做什么呢?事到如今我还会惧怕伤害与死亡吗?
他们追的很快,我刚想爬起来,就看见一支枪管对准了我的脸。
白大褂手里举着枪,对着我,得意的扬起嘴角:“跑啊,你不是很能跑吗?”
我张张嘴,但是说不出话。过量的体力消耗和那一摔所带来的血压差使我噤声。我想笑,可是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我该恐惧才是。
白大褂的衣服上有一个红色的倒三角标记,他的脸完全隐藏在防毒面具下难以看清。
他的枪口往下压,抵在我的额头上。我的后脑紧贴着废土,头顶上方有一块正在漏液的电池,电池液顺着我的脸庞流下,使我的头发糊在脸上。
但是我不能去拨开它,我失去了行动的能力,惟有竭力露出个笑脸。
我希望他只是享受这追逐的过程,就像打猎一样;我希望他不要开枪。
尽管如此,但我不会去求他的。在黑雾区过久了,有时死也是一种奢求。
他的手指扣到了扳机上,然后扣动了扳机。
我还没有走出黑雾区就要死了。哦,我曾设想过的鸟语花香的文明世界的样子,至死至终都只能成为一个幻想了。我无所谓死亡,然而可惜了这个梦想。
一股温热的电流通过了我的全身。原来死亡来的如此宁静祥和,没有竭斯底里也没有挣扎与咆哮,只有一潭死水的孤独感。纯粹的黑暗背后没有光明,只有一小片你的葬身之地罢了。
你不知道,在黑雾区,那有多难。
我醒来的时候花了足足三个小时才搞明白我是活着的,而不是一具尸体。我很期待看到自己纯粹的梦想还有一线生机,同时悲伤于我没能摆脱这个扭曲的世界。
我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衣服,正处在一个牢房中,与三个女人同寝。
我从没穿过这么干净柔软的衣服,不紧用手在衣摆上摸了一下,面料光滑细致,如水波荡漾在漆黑的夜幕里。我坐起身,看着这对我而言极为奢侈的衣服,同时冷不防看见我的左手上戴着一个手环,上面写着“0528”,字体带绿色莹光。
“她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睁开眼。随着时间的推移,声音逐渐与画面面重合——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的黑发显示出她不是黑雾区里的人。
其他人都围了过来,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回答,我还处在刚刚命悬一线的惊慌中。
一个看上去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善解人意,看出了我的不知所措:“这是实验室,你在实验室里,你昨天被送来的,已经晕了一整天了。”
昨天?昨天发生了什么?哦,是极致的苦恼啊。
“他们要对我做什么?”我问。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因恐惧变了味。
最先那个中年女人往墙角一努嘴。
她们都让开一条道,好让躺在床上的我能看得见。
我一侧脸,看到了墙角那个人。之前我完全没注意到她。
或者说,看起来像是人。
她看起来一副病态,瘦骨嶙峋,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她感觉到我在看她,就把脸转了过来。
我们目光相对的那一刻,我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难以言状的恶心袭来。
她的脸颊深陷进去,眼睛更像是两个突出来的球。她动了动布满裂纹的嘴,说了什么。
经过艰难的辨认,我听出她说的是“你好”。
我很想回答她,但是我的胃部难受的让我说不出话。
她没在意,转回头去,继续看着天花板。
过了很久,我艰难的问:“你在看什么?”
她似乎没有听到,并没有回答我。就在我以为她不打算开口的时候,她微不可闻的回答我:
“命运。”
“命运?”
她说:“有的人这样有的人那样,都是命运所赐。”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挠电路板。
我不知所以,等着她的进一步解释。
“你很漂亮。”她突然这么对我说。
“啊?”她的话题跳的很快,我跟不上。
“我曾经,”她像是在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也和你一样漂亮。”
说完,她开始呕吐。突出来的是血。或者说,是血块。
“啊!”我尖叫起来,“她怎么了?有医生吗?”
一直没说话的一个胖女人嘀咕道:“吵什么吵,烦死了,又不要你去打扫!”
说着,她拿起一块抹布,走向躺在那里的那个女人,开始擦拭地上的血。
“这里是没有医生的。”老妇人解释道。
“只有病人和实验体。”中年妇女补充说。
“实验体?”我问,“是什么?”
中年妇女叹了口气,说:“你的问题有点多,小姑娘,我们都还没来得及问你,甚至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沈慕简。”我回答完,追问道:“实验体是什么?”
“安娜。”中年妇女自我介绍完,说:“我们现在正处在一个叫做‘阿泰尔计划’的肮脏实验之中……”
她说了很多,但是解释起来也不是很复杂。
简单说来,有一群脑子不正常的科学家想开发一种药物,延长人类的寿命,有药物就要实验,有实验就有实验品,我们就是实验品。
真是奇怪,那种药物开发出来又不可能给黑雾区里的人用,为什么要用黑雾区人做实验呢?这么想完,我又意识到自己的愚蠢:那难道用文明社会的人来做实验吗?肯定是用黑雾区这样被世界抛弃的人们啊。
听她说完,我叹了口气。
可能是因为没有话说了,大家都沉默起来。
然后就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中除了不断地体检以外,唯一能让我想起的事就是那个病人死了。她死的时候,不断地吐血,最终停下动作的时候,连着心跳一起停了,眼睛却没有闭上。
卫兵拿着一个袋子,把她的尸体装进去,拖走了,然后防疫部的人来了,动作粗暴的叫我们到别的牢房去,开始给那个房间消毒。
我说不出话,我似乎看见了我那可以预期的未来。
一个月后,就是现在,我正躺在空无一人的实验舱里,盯着供养设备的信号灯发呆。
就在不久前,他们给我注射了那种药物。我最终还是没能逃过。
我看着药物进入了我的身体,然后就感觉浑身炽热。我很想挣扎,但是无法动弹。
我昏了过去,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个人拿着手电筒照我的眼睛。强光带来了眩晕的感觉,甚至还有点催吐作用。当他光上了手电之后,光斑仍然在我眼前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死。”他对身后的人说。
“我自己会看。”他身后的人回答。
我看着他身后那个人,他与别人稍微不同的装束告诉我他应该是个管事的。同时,我也看到了他胸口的名牌上的名字:“鹿嘉懿”。
我迎上了他的目光,又感觉到手臂上的注射口不断灼烧。
他走到我面前,解开绑着我的带子,捧起我的手臂,仔细看我的伤口。被他碰到的时候,我感觉一种来自灵魂的恶心。
这是刽子手的手,他的手上沾着鲜血和毒药。
“你很幸运。”他慢慢的说,“所有出现这个印记的人,基本都已经死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基本?我会死吗?”
“我无法回答。”他回答。
我追问:“无法回答还是无可奉告?”
“无法回答。”他说。他的态度傲慢的让人恶心,像是我在向他乞求什么似的。
“你应该知道。”我有点气愤,“你们做这个实验,你应该知道。”
他还是没有回答。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大概是不甘心吧,这种被视若无物的感觉并不好受。我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紧盯着他。他身后的卫兵马上紧张的举起了枪。
我一字一句的对他说:“你会记住我的,我也会让你知道。”
然后,我放开他的手臂,那种抓着他的感觉让我厌恶。
士兵们上去把我重新绑好。
他低头看了看手臂,又低头看记录板,回头对助手说了什么,我听不清。
“希望明天这时候你还活着。”他对我说,“再会了。”
他拉住我的手握了握。我想抽回手,但是我的力气没有他大。
“希望明天这时候你也还活着。”他回头的时候,我在他背后诅咒他。
“我会活的比你长。”他头也不回。
然后,就剩我一个人在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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