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忐忑还有些微的沉闷，便因这场突然的哭泣而萦绕在这不足十平米的屋子里。
窗户仍旧透露着些许微光，照不进黑暗，吹不尽湿意。
妈妈仍旧哭着，啜泣声压得顾春纷心头更加沉闷。
她很想说些什么。但是喉头发紧，她也只能忍着胸口的涩意和滞胀感，艰难地抬手，轻轻地拍着妈妈的背。
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气氛便如此凝结，似乎要凝成一块永不流动的琥珀。
透明的琥珀之中，她轻轻蹙眉，凝神垂首。大约是在这时候，人的思维才会如此活跃，才会这般胡思乱想。
她想到了来此之前，她对于自己和妈妈重逢情境的猜想：
若是见到了妈妈，提到关于“结婚证”的事情，她作为这场失败婚姻的受害者，应该会哭得很惨才是。但到底是妈妈，趴在她肩上，眼泪打湿了肩头的衣服，一层又一层。
平静，总是在情绪达到高潮之后。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或者是受到什么刺激，妈妈在眼泪渐干之后，一边抬头，一边哑着嗓子这样说：“菲菲，你不是想知道当年的事情吗？”
现场约有三秒的寂静。
而后，妈妈似乎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这样说：
“……我告诉你。”
顾春纷原本以为，要妈妈吐露当年的事情，会花费很大的精力。
她满以为当年是个小三插足正妻下堂的戏码，但到底不是。
在下定决心那一刻，春纷和妈妈是面对面的。
右侧的小窗上斜斜地漏下稀疏的光线，照在妈妈晦暗不明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但春纷莫名地觉得，这是她数十年来信仰崩坏的前兆。
她，当时，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妈妈的信仰，似乎是被她亲手打破的。如今再谈补救，已然来不及。
妈妈仍旧是微微笑着，而后站起身将小窗上的帘子拉上，让着原本不多明亮的小屋子彻底陷入了朦胧的黑暗之中。
喧嚣的人声车声似乎因此远去，顾春纷眼前也只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影子颇有些颓丧，脊背不自觉地弯了许多。关上窗帘之后，她走到床边坐下，脱了鞋，上了床。盖上被子之后，才缓缓地低声地说：“也不知为何，突然感觉有些头疼，我就这样跟你说吧？”
顾春纷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那边又是一阵轻笑：“算了，怎么说也是说。”
“那就这样吧！”
这样说话的语气，颇有些重了。
偏偏顾春纷她无可反驳。
她总觉得，此刻的妈妈很是伤怀。似乎多年累积的仇怨突然爆发，又无可发泄，因此憋着生自己和他人的闷气罢了。
这样会气坏身子。而她不愿妈妈这样。可是，她心里非常清楚，现在的局面，完全是她一个人造成的。
只因为她想知道，许多年前，自己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被老爹丢弃、被老妈告知自己是个遗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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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讲的故事，听来是非常简单的。
二十四年前，S省这个南方风情独具的地儿，突然来了个文化人。不是下乡的知青，而是从刚从国外回来、准备投身祖国建设大业的大好青年。
但他到底是放弃了在国外学习的建筑相关的行业，走向了经商一途，并且在改革开放当年选择下海经商。
那时候，什么都得靠胆量以及眼力。
当然，人脉也少不得。
顾老爹就是在决定经商的前一年，认识了春纷妈妈，之后迅速地进入了婚姻殿堂。
闪婚，无处不在。
婚礼并不华丽，甚至知道出席这场婚礼的，只有当时乡下的茅草屋、院子里的杨柳树、一排从山上捡来的各式各样的野果子还有妈妈当时年事已高的爷爷。
S省并非是妈妈的老家。她和爷爷算是外乡人。
讲到这里，妈妈也是颇为感慨地说了一句：当时年纪小，记事儿开始，我就感觉自己一直在流亡，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流亡之中，妈妈突然消失了；有一天，爸爸也莫名地走了。只有爷爷奶奶带着我继续走。后来，奶奶也睡着了，安静地，没有声息地去世了。”
之后她就来到了这里，和爷爷一起定居在这边乡下。
当时户籍管得并不严，国内都是流亡的人。他们两个突然多出来的外乡人，虽然遭到当地人的探视，却并没有被驱逐。
就在她在那儿过了十九岁生日之后，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突然踏进了她的家门。
他说，他是回乡探亲的，走了很多路现在感觉有些口渴，希望能讨些水喝。
一见钟情，大约就是像他和她这样。往往是不期而遇，然后淡淡地一瞥，然后许以真心托付终身。
说到这里，春纷妈妈又是感慨：连我都不知道，为何往日被村里男孩儿瞧了那么几眼都不会害羞，偏偏瞧见了他会那么窘迫。
她说：“要是知道后来会发生那许多事情，我怎么会轻易就答应嫁给他呢？”
“后来？”
春纷下意识地握紧了右手之中妈妈的左手，双眼紧紧盯着妈妈那双陷入回忆的眼睛。她直觉，下面要说的，便是她一直疑惑的，一直想知道的。
这一刻，如何也放松不得了！
妈妈微微一笑，又继续讲着——
那天，遇见他时，正是傍晚。云霞满天，头顶的云似乎还泛着黑气。
爷爷当时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瞧见门口有个小子，穿着一身西装，提着一个黑色的小箱子，眼睛一转，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说：“天色不早了，小子你如果离家尚远，不如今晚就在我们家里凑合。房子虽然小，但床多，住个人还是可以的。”
后来他便住下了。
之后他又被爷爷吊着拖了几天。爷爷看他对书画颇有兴趣，闲暇时候便画了画给他瞧。
他果然很佩服，又很兴奋地向爷爷讨要更多的字画。每到这时候，爷爷总会摸着胡子满脸得意地瞧着她，说：我这孙女的本事，可一点不差我。你要真想讨要好东西，不妨求她去。也要她心情好，手头空，这才可能给你个小玩意儿。
这样高高在上面目得意的话，大约也就他能听进去了。
最后他果真是向她讨要了画。
为了不在人前丢脸，每天晚上她都偷偷画了很多话。画好了留着做范本，画岔了又小心翼翼地毁尸灭迹。
到底是在三月之后给练出了模子。
也是在三月之后，他便要离开，说：也在此处打扰多日，尚且没回家看望老父母。也不知他二人这些年过得可好……
七日之后，他又回来，却像变了个人。身上光鲜的衣服被剥了个精光，只穿着一件灰色的袍子。将将可以遮蔽身子而已。
他后来说，因为他出国学习，家里人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就为了凑他在那边的生活费。家里欠的钱太多，他爹三年前断了腿，之后借了高利贷。
他说，家里已经没人了。
又说，现在他所有的积蓄全还了债。
最后的情况也只是，乞丐一个。
也不知当时爷爷是看中了他哪一点，居然会让他们两个被爱情冲昏了头的小年轻在一起。
爷爷说：今儿就让我老爷子做主，让你两个成婚。
她说，既然没有亲戚朋友祝贺，我们就让天地庆贺。
他问，怎么让天地庆贺呢？
她当时笑着带他跑遍了周围的山，采摘了许多花果，说，这些花和果子，都是集天地灵气长成的。到时候我们拜天地，也拜一拜它们，一定可以受天地的祝福！
“你这么确定？”他当时笑着，眼神温和又满含担忧。
她当时也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只是开心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
“我肯定的！爷爷在我小时候就告诉我，这些东西是救命的、活命的，真要得了它们祝福，那一定是特别幸福的！”
他当时凝视她许久，最后叹息着将她抱在怀里：“那么，从今以后，我会努力让你幸福的！”
新婚之时，男人大约都会说这些甜言蜜语吧？
可叹的是，只有女人当了真。
结婚不过一月，夜夜便去世了。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安然入睡，再也没有醒来。
她含泪看着他烧掉了爷爷的遗体，之后将骨灰安放在堂屋的香案之上。
安稳的日子过了半年，他突然说要经商，说是如果不做生意，以后的日子怕是难做。
之后他在市里拼了一年，听说下海更有门路，便跟着人下海经商。
走的时候没有口信。到最后也只留了一封信给她。
……
故事到这里便算完结了。
一个很平常的中山狼的故事，忘恩负义。这大约就是顾春纷她爹吧？
春纷正想对这位老爹评头论足一番，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妈妈便含着泪，微笑着摇头，抬眼看她说：“春纷，他是对的。”
顾春纷当即愤怒皱眉，双手紧握正想把自己妈妈骂醒，却突然听妈妈说——
“你知道吗？”
“有时候，见面是一种伤害；避开却是一种保护。你爸爸，一直都在保护我。”
“你我，其实不该怨他。”
春纷被这话震住，许久回不过神。最后，脑子里也只回荡着这话，“春纷，他是对的”。
沉闷终究被打破。
也只因妈妈一句叹息。
她自嘲地笑着：“既然如此，奈何长歌！你已经说了不再联系，为何舍不下那一张婚书呢？究竟那年，错的是你，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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