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启程远赴京城，晚饭后，同爹娘请过晚安，柳毅就上床睡觉。
被子是娘新浆洗的，散发着太阳暴晒的特殊香味。
柳毅心里乱糟糟的，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
爹娘睡在隔壁房里，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节奏挺快，像是吵架了。隐约听到母亲抽泣的声音，柳毅心里一阵抽紧。
儿行千里母担忧，每到离家的时候，娘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着他，弄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行。
娘素来不愿意他一个人出远门，哪怕去岳州府会会文友，也就几十里水路，娘也都反复叮嘱，生怕他迷路或有什么意外。
这个时候，父亲心情一定不会很好，脾气要比往日暴躁，只要娘埋怨几句，他准会发火。
当然，这是爹娘特有交流的方式，也不是真吵，无非打嘴巴仗，埋怨对方留不住儿子的脚步。柳毅觉得挺好笑，我都当爹的岁数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总不能把我绑你们裤腰带吧。
不管他们，吵不起来的，爹在娘跟前总是放让，这已成惯例。
不过，他静不下来，脑子一刻不停想事。
睡不着就走走吧。
夜空繁星点点，有一颗非常的明亮，像只眼睛不停眨动。
这颗星星他跟踪许多年，从懂事起，夜晚来临的时候就一直盯着。他不知它叫什么，取名称它天眼，时时刻刻看着生生息息的人类，见证人世间的美恶善丑。
看了一阵，眼花了，脖子有些疼。
收回目光，见到院子里桃花树旁有一个影子，尾巴一摇一摆。
柳毅顿时一喜，快步走过去。
风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立即扬了起头，好像跟主人说点什么。
柳毅会意，抓住缰绳，顺着风儿的头部，一直往下摸，十个指头向风儿四周梳去。
风儿最喜欢主人帮它梳理身子，三两下功夫，血管舒张，皮肤松弛，鬃毛柔顺。神清气爽的风儿，两条前腿跪下去，身子慢慢匍匐下去，侧身于地----这已是它和主人之间的默契。主人累了，或不开心了，就让主人靠在自己背上，歇一歇，消消闷气。它感激主人，因为主人从没把它当外人，差不多把它当兄弟了。好吃的，好喝的，让它由着性子来。有时候，它腿脚不舒服，细心的主人似乎感觉到了，连忙从它背上下来，徒步而行。来柳家好几年了，主人从来没有使过马鞭子，它的身上，找不到一丝马鞭的印迹。
“风儿，此去几千里路，又要有劳你了。”
柳毅抚了下马头说。
风儿将头摆摆，轻轻呼出一口气。意思说：“这有啥呀，主人，放心吧。只要有风儿在，包你一路平安。”
“你呀，不管什么难事、苦差总是不屑一顾。”
柳毅将半边身子靠在这匹相依为命的马身上。
靠了一阵，眼里涩涩的，柳毅在马背上轻轻一拍，站起身子说：“我睡觉去了，你也该好好歇息。”
回到床上，还是没有睡意。父母那边传来节奏分明的呼噜声。柳毅暗笑了一声。
爹娘一直很恩爱，可也没少吵架，十有八九因自己的事而起。爹总埋怨娘护短，溺爱娇惯，娇生惯养出逆子，再宠就宠到天上去了。
爹对娘管教儿子的方法很不满意，动辄对娘教训一通。娘对爹更反感，指责爹简单粗暴。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儿子一直疏远你当老子的，父子两见面像陌生人一样，你还好意思吼来吼去。
爹娘的争吵永无休止，永远没有结果，当然，永远没有谁对谁错。争来吵去，都是为了孩子好，出发点都一样，只是看问题的方法及角度不同而已。
“毅儿，别着急赶路，你得看着点，一路上，沟沟坎坎的……”
娘说话了。柳毅听了听，听出呼噜声不断。原来娘说梦话。
翻过身去，脑袋里跳出一个人：粉面桃花红，青丝垂腰际，玉齿轻启笑靥露，飘渺琴声天际来。
静儿！
柳毅猛坐起来，几乎喊出声来。
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柳毅沮丧躺回去，一溜泪水冲出眼帘。
白天，他去看了静儿。
湖滩一处高地，有几座坍塌的坟莹，目之所及一片荒凉。几叶衰草在湖风中摇摆不定，静儿就睡在里面。
柳毅蹲下身子，抓起泥土，往静儿塌陷的坟头填补。
起风了，太阳走进云层，坟场阴气袭人，柳毅一点也不害怕。他只想把静儿的安乐窝填饱满。冬天就要来临，静儿冻着了可不好。此去京城，一半是静儿心愿，他说过，一定带着静儿上路。可是，静儿愿不愿意呢？他到静儿这里来，就是跟她商量的。不管怎么着，静儿的家得安好才让他放心，路上就少了些牵挂。实际上，他离不开静儿，没有静儿的陪伴，他没了精气神，干什么都没有方向感。只要静儿一个眼神，一声温婉吟唱，他立刻精神振奋，眼前一片明亮。
记得三年前那个黄昏，他误了考期，垂头丧气返回湘水。当时，他心情非常糟糕，真有点无脸见江东父老的感觉。
静儿赶了过来，安慰他，鼓励她，说这次不算失败，最多流年运程欠佳，还有更好的考运等着呢。天生我材必有用，只是时机尚未到来。静儿还说：“此生为君生，荣辱替君分；在天比翼飞，入地双宿栖。”
静儿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柳毅的心思，她几乎都能猜透。这些发自肺腑话语令柳毅非常的感动。
静儿特别聪慧，学什么像什么，一学就会，不折不扣的才女。两人在吟诗作对，稍不留意，就让她难住。柳毅好胜，怎么能不能输给一个女孩子呢？无理也要争去三分理，每回争得面红耳赤。静儿总是莞尔一笑：“柳毅哥哥，你才学远在静儿之上，这点口儿之学算不得什么，不必在意呀。”
柳毅知道静儿给他留面子了，脸红得更加厉害，从内心感激这个美貌智慧并存的姑娘。
不过，在投卷的问题上，静儿就没那么谦和了，无论立意、选材、布局，还是每句话，每个字眼，她仔细斟酌，反复推敲，不让柳毅出丝毫纰漏。她有一句话说得柳毅心服口服。说：“我们不过民间苦读之人，竞争的起点低，唯有过人学识与本领，才能致胜。”
静儿将头靠在柳毅怀里说：“哥，你不是孤军奋战。静儿虽为女儿身，犹怀男儿之志。我心伴君千里行，共求功名慰苍穹！”
知己，知音，知心，柳毅心里呐喊：“得静儿，柳毅三生足矣！”
可是，一场人祸，夺去静儿性命，柳毅犹如折翼子鸟，欲振翅高飞而不能。
“静儿，你好好歇着，静等哥的好消息吧。”柳毅抹了一把眼睛，抹了一把泪水。
灶房有了灯光。估计娘起床了。每次外出，娘都起得早，帮他准备早饭和路上应急的干粮。
唉，真难为娘了。
柳毅眼前又是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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