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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不归
天色愈加阴沉，房中捣药之声渐停，篱瑛抬头望向窗外，微微蹙眉：“似乎.....有人往这边过来了，林声很乱，人还不少。”说着，篱瑛放下手中的药草站起来，鹤归一手撑着床沿坐起身，缓声道：“我去看看。”篱瑛回头望着他，四目相对。
篱瑛，鹤游山我守得住便守，守不住便罢，这件事不许插手，以后，也不要再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篱瑛抿了抿唇：“我以前在想.....”
鹤归眼神微动。
“在想如果我哥还活着，他会不会做和你一样的选择。”
鹤归垂下眼眸，神色一黯。
“看样子你也猜到了，”篱瑛继续道，“我哥不会，如果是他，他会选择舍弃这座山，舍弃天执花，带着大家离开这里；但是，”她说着眼眶微红，“如果你们所处的境地换一下，他就会像你这么做了，因为挚友的死，因为挚友临终的嘱托，因为挚友对鹤游的热爱、对鹤游记忆的定格，这座山便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所以，如果病死的是鹤归，鹤昀也会踏上同你一样的道路。”
“所以说，鹤归，我也是这样的，因为你、我哥、还有榕老，我也可以为鹤游放弃一切。”
言罢，不待鹤归开口，篱瑛转身离去。
玄武司众渐行渐远，三愿转头望着大队妖捕远去的背影，末了回头道了句：“随便指个方向就去了，比想象得好骗。”羽阙便道：“抓紧时间吧，也就骗得了一时，得速战速决。”他说着回头望向戚哲，“叶哥没和你一起来吗？”
戚哲不咸不淡道：“留守司里，以便支援。”
羽阙望了他一眼，却也没再说什么，兀自点点头。
越靠近木楼，青龙司众越谨慎，秋风萧索，枝叶轻响，林子里近一人高的枯草起起伏伏，一行人伏低身体向前行着，离木楼约莫半里的时候，地面忽而开始颤动，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地动，紧接着剧烈的震动突起，羽阙神色一变，转头喝道：“戚哲！”
戚哲了然，厉声道：“聚！”
青龙司众听令迅速向戚哲三人围拢过去，榕树枝条破土而出，几乎同时，羽阙念道：“土诀，升壁！”
一行人脚下土石翻滚，大片的土地猝然将所有人托起，榕树枝条没能抓到人，在空中扭动乱舞着。
“火诀——”
“风决——”
“赤芍！”
“山呼！”
声落，一团团炙热的烈焰向空中的枝条冲去，燃着的枝条迅速落了下去，长蛇一般痛苦地在地面上扭动着。
火焰渐息，一直观察着周围的三愿眼神一亮，抬手一指：“那边有人！”
小小的人影迅速窜进树丛，羽阙飞身追出去，三愿紧随其后；一人多高的灌木丛挡在面前，羽阙刹住脚步喝道：“风决，飓开！”狂风骤起，席卷而下，灌木被风从中间劈开，生生分出一条路来，几乎同时，榕树枝条迎面探过来，羽阙神色一凌，奇袭？后来的三愿闪身出现在羽阙身前，一爪挥出去，然而却并没有如预料的一般抓住枝条，榕树枝条在距三愿两尺左右的地方猝然停住，二人皆是一愣。
却见面前，灌木丛的另一头，一袭白衣的鹤归立在小姑娘身前，手中紧紧攥着未能扑过来的榕树枝条。
显然，是鹤归出手阻止了这次攻击。
戚哲率领青龙司赶到，恰好看到这一幕，神色微变：“什么情况？”
篱瑛一咬牙：“你出来做什么？！”
鹤归回头望着她，垂下眼眸：“篱瑛，不要脏了你的手。”
“鹤归.....”
不待她再说什么，鹤归便直接回过头望着戚哲缓声道：“鹤游的事，是我和榕老一同完成的，如你们所见，这孩子今日才是第一次出手，也被我拦了下来，所有事都和她无关。”
“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戚哲寒声道，“青龙司自会查明。”
鹤归略一颔首：“今日之后，你且去查。”说着，妖力在空中凝聚出数头白狻猊，其中两只一左一右牢牢看在篱瑛面前，鹤归手中忽现鹤羽，紧接着，鹤羽化为同那天一般无二的利剑，他抬眼，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凉凉道：“只是今日，鹤归还要最后再为鹤游搏一搏。”
“强弩之末。”戚哲刷然抽出朔月，白狻猊冲青龙司众迎面扑来。
戚哲提刀朝鹤归袭去，羽阙抽出禧刀，念道：“土诀，升壁——”戚哲一跃而起，脚下的地面随之从大地之中剥离升起，戚哲脚尖点地，再次借力，自鹤归上空一刀迎头砍下，鹤归举剑去挡，却被巨大的力度压得身形一晃，戚哲落地，两柄利器交错划过，声音尖锐刺耳；下一瞬，羽阙自戚哲身侧出现，反手握刀，横刀朝鹤归面部划来，鹤归迅速收剑，抽身后撤出去。
雷声轰然而起，银色的刀刃带出一道殷红的血线，鹤归左眼一片模糊的血色，他抬手捂着伤口，指缝渗出丝丝殷红；羽阙甩掉刀刃上的血迹，念道：“风决，灵螭！”
冷风自身周飒然而过，无形的风绳缠上来，鹤归凭借敏锐的感觉闪身向一侧错步避开，步伐未停，戚哲已经出现在身侧，一刀挥下，鹤归下意识抬剑去挡，就在两柄利刃即将相触的刹那，戚哲却忽而翻转手腕，刀路突变，鹤归一剑扑空，戚哲旋身，一刀划过鹤归背后，鲜血迸溅而出，鹤归向前躲去，脚步趔趄，他紧咬着牙，不过身后的伤口，回身一剑朝戚哲劈下，戚哲快步向后退去，与此同时羽阙挥刀上前，旋刀而过，骨肉剥离之声袭来，鹤归的右臂应声飞了出去。
大量的血喷涌而出，断臂之痛让鹤归一个踉跄跪坐在地，重创之下旧伤复发，鹤归一口鲜血咳出来，与三愿和青龙司缠斗的白狻猊怦然消散，篱瑛疾步上前，扑到鹤归身边哭出声来：“.....鹤归！”
意识逐渐模糊，恍然间是鹤昀病榻前的脸，他扬起苍白的唇角，一脸病容却笑得很无谓：
“鹤归，生病的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不过今后你就是鹤主了，还得继续麻烦你，照顾好鹤游。”
“百年之后，忘川河边，再来同我说说这些年鹤游如何，你们如何。”
冬日的阳光柔和而苍白，鹤昀拥着棉被坐起身，他望着窗外，半眯双眸：“真想多看一看啊.....鹤游，鹤游。”
抱歉，鹤昀，我该如何告诉你，鹤游已经没了。
鹤归艰难地睁开眼，望见篱瑛惊慌失措的脸，他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抱歉，篱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一直在道歉，一边道歉，一边双手沾满罪孽和鲜血。
三愿望着篱瑛，神色复杂：“那日在鹤游，是你劝我不要进山对不对？”
篱瑛抬头，眼眶微红神色漠然，冷声道：“我劝过那么多人，不记得哪个是你了。”
三愿上前一步：“既然抓伏妖师违背你的本愿，你现在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谁知道，”篱瑛冷笑，“大概是太痛苦了。”
“篱瑛，”鹤归忽而出声，篱瑛忙低头望过去，鹤归望着她，眼神沉寂，“记住我说过的话，不要走和我一样的路。”
“鹤归.....”篱瑛声音颤抖。
鹤归用仅余的左手撑着地面，挣扎着站起身，羽阙望着他，寒声道：“在青龙司带你回去之前，我问你一件事。”
“你上次说，有个妖怪告诉你羽姓伏妖师会杀了你，那是怎么回事？”
“我并不清楚，他告诉了我如何救鹤游，”鹤归凄然一笑，“我只想要鹤游的续灵之法，其他的，谁还管那么多。”
“只想要鹤游的续灵之法.....”羽阙重复着他的话，顿了一下，他眉目微沉，语气意味不明，“为了自己的故乡，自己的族人.....就可以牺牲无辜者了吗？”
鹤归站直了身体，发丝凌乱满身血污，他望着羽阙，淡淡道：
“人性泯灭带来良心上的折磨无法摧毁我，但因爱而生的愧疚和痛苦会将我彻底撕碎。”
羽阙微垂眼眸，抿直了嘴角。
戚哲收刀，一挥手道：“带回去。”
却在这时，脚下的大地忽而开始剧烈的颤动，戚哲和羽阙几乎是同时望向了对方，又同时从对方不解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三愿闪身过来：“干什么啊？！”
羽阙摇头：“不是我们。”
戚哲望着脚下蔓延过来的裂口，抬手疾声道：“后退！全员后退！”
大地开裂的声音和着雷声同时响起，脚下狰狞的口子蛛网般蔓延过来，羽阙恍然道：“鹤游山要塌了！”说着回头望去，鹤归的断臂随着山体的倾斜滚到青龙司妖捕的脚边，羽阙一抬下巴：“把那个收起来！”
被示意妖捕不明所以，却仍是照做了。
紧接着，脚下的地面断开，鹤归却在这时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提起篱瑛朝三愿扔了过来，三愿上前一步接住，篱瑛挣着想朝鹤归扑过去，撕心裂肺喊道：“你做什么？！”
鹤归平静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定格在篱瑛脸上，他笑意淡淡：“就此别过了，这辈子的罪，只能下辈子来偿了。”语罢，他转过身，理了理衣衫，一步一步朝身后坍塌深陷的山体走去。
碎石崩落，扬尘四起，他向着破败的家，坚定地前行着。
单薄的背影落在羽阙的瞳孔中，羽阙紧咬着牙，神色意味不明。
篱瑛瞳孔猛一收缩：“鹤归——！”
地面的口子豁然裂开，三愿紧紧拉住想要扑过去的篱瑛，厉声道：“危险！”
篱瑛往前挣着，再次哭出声来：“放开！你放开我！我要鹤游！我要鹤归！你放开我！......鹤归.....”
没了，什么都没了，鹤昀，榕老，鹤归，鹤游山。
篱瑛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嚎啕大哭。
就在这时，残影自身侧刷然冲了出去，三愿一怔，羽阙？！
“该死！”三愿骂了一声，转身将篱瑛硬塞给戚哲，接着起身朝羽阙追去。
羽阙越过裂口向前奔出好远，却终是没拉到坠入深谷的鹤归，地面还在震动着，他望着土块乱石飞落而下的深渊，全身失力一般跪坐下来。
鹤归方才的回答，如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一刀血淋淋地划在他心脏上。
三愿赶到身边，一把将他提起来，怒道：“你发什么疯？！”
羽阙目无聚焦地望着深谷，没有应声。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三愿放开羽阙，眉目微沉：“你是要.....取什么东西吗？就像那时候的镜娘一样。”
“.....不，他身上已经没有我要的东西了。”
三愿眉尖一颤：“那你为何还要冒险过来？”
雷声阵阵，豆大的雨滴打落羽阙的发间，滂沱大雨哗然而下，羽阙跪坐在地，沉沉雨幕中，他抬头望着三愿，抬手缓缓按上自己心脏的部位，他扯了扯嘴角，笑意凄凉：
“大概是因为，这里，也有一个自私的、卑劣的羽阙......一个被我牢牢锁起来的罪人。”
乌云压山天色阴暗，暴雨倾泻而下，鹤游，山倾。
秋雨寒重，彻骨的冷意袭来，三愿顿了顿，终是开口：“什么事以后再说，现在别在这儿耗了，快走吧。”
羽阙站起身，略略点头：“走吧。”
暴雨加速了山体的倾颓，地面泥泞湿滑，愈加难行，羽阙迈开步子跟着三愿向回走去，又是一声地裂之声轰然响起，三愿脚边的地面猝不及防地裂开，事发突然，三愿脚步不稳向一侧滑去，羽阙瞬间面无血色，慌乱之中伸手去拉，衣角自指尖滑落，羽阙手中一空；三愿暗骂一声，抬手去抓凸起的山石，却只抓了一手泥浆，冷风骤雨在耳边飒飒而过，羽阙慌忙道：“风决，灵螭！”
风绳再次扑空。
落石迎面砸来，三愿最后看见的，便是羽阙不顾一切飞扑下来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