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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天执
三愿围着客栈转了一大圈，险些迷了方向，天色已晚，她一边踱步回去一边思量着也不知羽阙有没有回来。
客栈中食客渐少，三三两两，三愿路过大堂，掌柜殷切地打着招呼，道鹤游地形复杂，客官采买吩咐伙计一声便罢，莫要迷了方向；三愿淡淡应着，心不在焉地踏上年岁已久、也不知修了多少回的楼梯，大堂的喧嚣声渐褪，木楼梯发出的吱呀声格外刺耳，她回忆着刚刚险些迷路的场景，脚步却忽而顿住。
电光石火间，三愿微蹙了眉，掌柜也说，鹤游地形复杂，那方才吃东西时，羽阙是如何第一次来便详细地勾画出了鹤游的地形？
不，他一定不是第一次来......
“不知死活，”突如其来的声音打乱了三愿的思绪，她循声望去，二楼的栏杆上坐着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斜倚着竖梁侧对着她，她低垂着眼眸望着左右手倒来倒去的苹果，眉目之间一派不耐之色，三愿微挑眉梢，小姑娘没看她，也没继续言语，三愿便当不是在同自己讲话，收回视线上楼继续行去，结果刚走过小姑娘身边，身后便又响起了那个声音，依旧是没有温度的，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语气：
“要过就自己过那山，不用带保镖，带了就是送死。”
三愿一顿，刷然回头，显然，这小姑娘听到了他们同掌柜的对话，这次，小姑娘终于抬头望了她一眼，让三愿很奇怪的是，她的脸上，眉目之间，显而易见是厌烦与不耐；但是当看到自己迷茫的神色之后，她的眼底，却恍然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悲戚。
三愿饶有兴趣，扬起嘴角：“小姑娘，你......”
“哼。”结果对方直接无视了她要说的话，将手中的苹果一把握住，狠狠咬了一口，跳下栏杆转身离去。
碰了一鼻子灰，向来在女人中颇受欢迎的猫妖一脸悻悻，顿了一下才想起迈步去追，结果同时，楼梯口迎面而来几个结伴的女子，互相说着笑着，谈论着赏月看花，完全没有留意到挡了别人的路；待三愿追下楼梯几步，那小姑娘已经全然不见了踪影。
入夜，轻风萧瑟，奔波一路的羽阙叩开三愿的房门，房中没有掌灯，窗子大开，皎洁的月华倾泻进来，三愿坐在窗边弹着阮咸，眉眼淡淡望着窗外漫天的星辰。
许是经常扮作男子的缘故，即使变回姑娘，她身上也没有寻常女子或柔美婉约、或娇媚动人的气质，纤细的指尖按着拨子，一抹一挑之间，周身一片淡淡的萧索。
栗色的长发半束，三愿听闻声响，并没回头，也未言语，羽阙望着她月下有些苍白的侧脸，忽然就从她深邃的眼神中，看到了些与以往不同的东西，却无从说起。只觉得她此刻的神情，似乎和她指下的曲子很相应。
就好像，在花楼里弹着轻浮欢快曲子的三愿就应该是轻佻不羁的神情，而此时于寒月下弹着这首曲子的三愿，就应该是这样的神情。
他静静地等着乐音结束，三愿放下阮咸，回头道：“找到进山的路了吗？”
羽阙却未答话，笑容澄澈：“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三愿有些莫名其妙，却仍是答道：“《诉空山》。”
“空山，断水，是思念知己之意吗？是自己做的吗？”
“是自己做的。”三愿眯眸望着他，“说这个干嘛？进山的路找到了？”
“音由心生，你是在......”
“羽阙......”三愿面色不善。羽阙忙陪着笑道：“好好说正事，我去了，那原来的确有条路。”
三愿眼神一亮。
羽阙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可惜了，下雨滑下的山石不仅砸了光德酒楼，也毁了那条路，我看了一下，已经完全走不了了。”
“啧，”三愿面露不耐，“白忙活了。”
“明天还是走大路，去山里实际看看情况再说吧。”羽阙便道。
“嗯，你注意安全，可别一去就回不来了。”三愿漫不经心道。
羽阙闻声，理所当然道：“什么叫我？我们一起啊。”
“你......不是说好了我只打探情报吗？”
“可是今天下午我们打探到有用的情报了吗？”
“这可不能怪我。”
“但我这簪子也不能白给啊。多一个人多一份战力，也更安全嘛，我们只是去山里看看，搞不好什么都遇不到，还得回山下继续打听。”
三愿被羽阙看似无辜实则无赖的嘴脸噎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末了，一拂袖道：“去就去，不过你可别指望打起来的时候我能出多少力。”
见三愿松了口，羽阙便笑吟吟走过去道：“好了，莫气，走，去三楼看花。”说着便伸手扯三愿的衣袖，三愿一收手躲过了，没好气道：“看什么花？”
“走吧，上去再说。”
三楼的东南角搭了个不大不小的瞭望台，二人到的时候，望台上已聚集了不少人，三愿依稀分辨出，似乎还有方才挡了她去路的几位女子，她心思一动，开始伸着脑袋在人群中寻找，结果望了一遍也没看到那个吃苹果的小姑娘。
羽阙拉着她往边上站，低头道：“看。”
三愿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夜幕星辰之下，大片大片蓝色的花绽开在匍匐于地的花藤上，随风起伏，美不胜收；羽阙在一边解释道：“这叫天执花，只有在温度湿度适宜的晚上才会开，天不亮便合上了，而且这花只在鹤游山有，其他地方都种不活，鹤游的人，都把天执花当作自己的神魂，因为他们认为天执花同他们一样，只认鹤游当自己的故乡。”
“神魂？”三愿无谓笑笑，“水土不服罢了。”她说着一顿，转头望向羽阙，似笑非笑道，“话说回来，你对鹤游很了解嘛。”
“咳.....我也是，听人说的。”
“鹤游的路也是听人说的？”
羽阙咽了口口水，斟酌字句，讪笑道：“此前来过一次，不过是悄悄的，也没露面，也没同人打交道，就只是在鹤游周边转转，熟悉熟悉地形。”
三愿凑近了一点，微眯双眸审视道：“当真？”
“当真，”羽阙默默偏过了脸看天，忽而眼前一亮，故作惊讶，“诶你看，有一只鹤飞过去了！”
“秋季换羽，鹤飞不了那么高。”
“会的会的，毕竟不是一般的鹤，是鹤妖嘛.....”
......
鹤游山深处，僻静的木楼，敞亮的大厅中，长身玉立的男子自阴影中走到月下，银发中裹挟着一抹刺眼的鲜红，清秀的面容中带着丝惯有的、不易察觉的忧愁；大厅尽头的望台上，笔直地立着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者，男子走到望台前，俯身深深一揖，缓声道：“辛苦了。”
老者咧嘴一笑，玩笑道：“次次都要拜我，鹤归，你是仗着年轻腰好，跟我这老头子炫耀呢！”
男子直起身，抿唇一笑：“榕老说笑了。”
“行了，”榕老摆摆手，“在你这儿也呆够久了，我该回去了，在林子里呆了一辈子，不在林子里都休息不好。”语罢，他的视线越过鹤归望向他身后紧闭的房门，笑道，“小篱瑛，出来！”
许久，房门被猛地推开，少女一脸不快地迈步出来，揉着自己凌乱的长发没好气道：“干嘛？”
榕老笑嘻嘻地望着她：“要不要跟我回林子里啊？你看看你，身为一个树妖，修成人形之后就再也不在林子里呆着了，多不好~”
“不要！”少女依旧是那副不耐的神色，拒绝得干脆明了。
“嘿嘿，我就知道，你就在鹤归这儿好好呆着吧。”榕老言罢，又转眼望向鹤归，笑意渐淡，“我走了。”语罢，他望着面前的男子，顿了半分，忽而迈步上前，抬起干枯的手抚了抚他微蹙的眉尖。
鹤归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随即明了，眉头稍稍舒展开来，榕老又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这才对。”说完，转身摆摆手离去。
待榕老走后，鹤归缓步上前，独自立在望台上，抬头望着悠远的长空静默着；身后的少女微微颔首，抿着唇一言不发；良久，他回头冲她淡淡一笑，温声道：“篱瑛，天执花开了，我去看看你哥哥，一起吗？”
“天天看，有什么好看的。”少女蹙眉冷声道。
“嗯？你是说天执还是你哥？”
“都是！”少女喝道，随即转身回房摔上房门。
鹤归兀自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向前迈出一步，月下，清影起，男子的身影幻化为鹤，迎着夜风展翅而起，消失在悠悠长空之中。
身后的房间，少女悄悄推开窗子，从那条窄窄的缝隙中向前望去，雪色的残影划过月下向前行去，她的视线渐低，逐渐望向那大片大片匍匐于地的天执花，少女握着窗框的手指默默用力，指节几乎泛白；静默良久，窗子终于被缓缓合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