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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垒壁。
二十余年前，百里疆土，掘地三尺仍能见猩红，那场连仙域都卷进来的战争，是多有惨烈？
即便战后传闻有高僧来此诵经三年，意图驱散怨念，可惜终究不能做到尽善尽美。
时至今日，二十余年前那一袭让百万人心惊胆颤的白衣再顾旧地，也没感觉到西垒壁恢复多少战前的生机，陆地和江水，依旧散发着平常人感觉不到的死气，那湍急的江水，浪花无数，也没有掏尽一江的怨恨与不甘。毕竟，西垒壁一战，为长达近一百年的战争画下了句话。
江面上，一盏渔火在夜风中闪烁，一艘一丈多长的渡舟正在慢慢靠岸。
幽江最窄的地方都有近十五里，由于整个西垒壁的水域像一只鸭子，所以又唤作碧鸭湾，可惜这个名字经过二十余年前的一战，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除了来往两国的商队，西垒壁平时难见人迹。
又过了许久，渡舟终于靠岸，撑舟的是一个看面相有花甲之龄的老人家，在渡舟的中间，还坐着一个无忧无虑笑容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稚童，红绳扎着的两根冲天辫，雪白的牙齿在月光中格外惹眼，他以稚嫩的语气对老人笑道：“爷爷，我没说错吧？这里站着一个人呢。”
老人家呵呵一笑，夸奖还是圆圆眼力好，然后，他抬头望向站在江边的人，在刚才接近时，他就在问客官是不是要渡江，可惜站在月光里的白衣人没有回应他，只是呆呆的看着某个方向，像一个傻子似的。
“客官，客官，客官……”老人很有耐心地唤了十几遍，一点儿也不担心眼前这个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却不知经历了什么已经满头白发的男子会吼他一句烦不烦。
男子似乎终于回过神，慢慢转过头，神情平淡地看着笑起来已经看不见门牙的老人。
“客官，你是要渡江吗？这里几艘渡舟，我收费是最便宜的，一人只要半钱碎银。”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掀掉头上的斗笠，然后右手指着一个方向，笑道：“他们都是大船，主要拉商队，所以贵，我这船小，平日主要打渔为生，偶尔有你这样的客官，也是我渡他们过江的。”
男子语气淡薄地开口问道：“时至今日，这里还是没有恢复以往的繁荣吗？”
老人家一愣，稍稍想了一下后，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江面，也不知此时是什么表情，只是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奈与悲哀，徐徐说道：“那场战争开始之前，八国就抓周围的人充兵，不管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抓，能跑出去的不多，跑不了的，基本都死了，而活下的，也没人愿意回来了。”
说着，老人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过头，仰头看着男子，笑道：“我是没地方去了，或者说不知道该去哪里，身边也没人了，所幸等这里打完了，就回来了，以后死了，也算和家人朋友团聚了。呵呵，客官，见笑了，客官，渡江吗？”
“爷爷，你不会死的，圆圆不要你死。”老人话音刚落，身边的小娃娃便抱着他的大腿，仰起头泪眼蒙蒙地看着老人。
“好好好，爷爷不死，爷爷还要看着圆圆成家呢。”老人和蔼地用用右手摸着小娃娃的头。
爷孙俩温馨的场面，看得男子身心一震，他深吸一口气，跳到江边，从怀里摸出一块差不多两钱重的碎银，轻笑道：“劳烦老人家送我渡江。”
老人转头看着男子递过来的碎银，连忙摆手道：“要不了那么多，半钱就够了。”
男子笑了笑，指着老人腰间挂着的葫芦，道：“剩下的买一口酒喝。”
老人看了看男子，又看了看自己的酒葫芦，随后咧嘴笑道：“好，客官请上船。”
等男子上船后，老人把腰间的葫芦解下递给男子，然后一边调头一边笑道：“客官，天色已晚，若不嫌弃，不如到老头子那儿住一宿再上路？老朽那茅屋破旧是破旧了些，遮风避雨还是没问题的，而且正好今天同商队买了些牛肉，客官可以用来下酒。”
男子没有立刻回答，立在船头的他，回头看了看夜空，一双明亮的眸子，在皎洁的月光中仿佛更亮了，淡笑道：“也好。”
从江面到老家人的路途上，男子从老人家嘴里基本上了解了西垒壁战后二十余年的情况，此时的西垒壁因为那一战流了太多的血，即便有高僧诵经三年，却也没有让西垒壁避免成为一个怨魂聚集之地，不过也幸得那无名高僧的三年诵经，白衣男子断定西垒壁才没成为一个大凶之地，否则，就算此时渡他过奖的老人家，手腕上带着辟邪之物，连这也扁舟都刻有符文，肯定也被此地的邪物迫害了。
等到了老人的家，老人也算是和男子套熟了，一边陪男子喝酒，一边朗声畅聊，不过多是老人说，男子听。而老人的孙儿则带着家里的小黄狗在江边欢声疯跑。
“老爷子，圆圆不是你亲孙女吧？”等老人又说了一段故事后，屋外圆圆的欢乐笑声突然更大了一些，男子忽然提起了这个无忧无虑的小家伙，从看到小家伙的那一刻，男子便多看了小圆圆一眼，老爷子的家距离他刚才战力的地方差不多近二十里，即便是他，不借助一些手段，也难以看清二十里意外的事物，而圆圆却能在夜里看到他。
说起自己的孙女，老人家眼中不由升起了一丝忧虑之色，点头缓缓道：“圆圆是我三年前在江上捡的，这孩子很乖，很听话，很少哭闹，也很让人心疼。客官，不瞒你说，有时候我就在想，等我死了，圆圆该怎么办？不能让她在这里渡舟为生啊，我知道这里的苦，不能害她。我呢，也不活了几年了，所以有好几次，我都求商队的人把他带走，可惜都没成，而现在，就拿今天来说吧，商队的老板主动跟我要人了，我却不想让圆圆走了，因为外面又打仗了，老头子怕啊。”
此话一出，男子不由一愣，仿佛想起了什么，然后他沉默片刻，沉声道：“老人家，你尽快带圆圆走吧，远离这里，因为，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又要重现了。”
“啊？”老人家猛然回头看着男子，一脸不敢相信，很快，眼中不相信的表情又被恐惧代替。
男子起身，不愿与老人家对视，他走到门口停下，抬头看着天空，他明明可以拔地而起，扔一下满脑子的愧疚，去完成该完成的任务，可是，不知怎么的，踏出那门槛后，他就迈不出下一步，仿佛有一座无限重的大山压在身上，使得他动弹不得，这可是一个连昆仑都不放在眼里的男人啊。
“又要开始时了吗？”片刻后，老人终于又开口了，只是，他双眼失神，一脸颓废，那双浑浊的眼睛，绝望正在慢慢弥漫，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呢？商队都说了，现在外面不仅仅要打仗，还妖魔鬼怪横行，到处都是丧命之所，我可以无所谓，可是圆圆怎么办？我的圆圆怎么办？”
男子的右拳猛然握紧了，颤抖了。他张了张嘴，话却没有说出来，此时此刻，他脑中出现了平时怎么也不敢回忆的场景。
“凌霄，你入山门已经十年，你拜师那一日，你说你为成为天下第一而来，现在，为师再问你，你觉得什么才是天下第一。”
“所到之处，万人景仰，有人之所，无人不知。”
“是不错的答案，可是要怎么样才能做到？”
“侠义唤我，我必应之，纵然是地狱十八海恶鬼连绵不绝之地，我也义不容辞。”
“还算是一条不错的道，不过还不够，你得再想想，借这次下山历练的机会，多看看，多听听，多想想，回来了，我再问你，希望到时候你能给为师一个满意的答案。”
……
“凌霄，你可要想好，你此番若下山，你便再做不了那天下第一的凌霄。”
“师父，大师兄待我恩重如山，若是置他生死而不顾，我又怎能天下第一？”
“你……唉，罢了罢了，你终究是过不了这个劫数，命啊，都是命啊。”
“师父，你放心，虽然徒儿不知你提起过几次的劫数是什么，但是，请相信徒儿，这世上没有徒儿破不开的命数，徒儿一定会把师兄带回来，徒儿这便跟二师兄去了。”
“凌霄！”
“师父可是还要什么事要交代？”
“……，记住，此番下山后，不管你是否能打破命数，不管是你以后是做玄天宗的凌霄，还是沈家的沈定东，为师都希望你不要忘了你心中的天下第一，只要你心中的天下第一还在，不管有没有人承认，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在师父的心中，你都是天下第一。”
……
“汪汪汪！”突然，屋外的小黄狗猛烈的叫起来。
老人心中一惊，不由分说的向屋外跑去，嘴里大声呼唤着，“圆圆！圆圆！”
然而，小圆圆没有回答。
沈定东也在此时回过神，他眉头一皱，刚才分神之际，居然有人来到了这里。
“死狗，找死！”
“嘭”的一声闷响，江边那要将小黄狗打死的人被一股磅礴的真元打飞了出去，人还在空中便已经绝了气息。
虽然被打死的人落进江里，以捕鱼渡舟为生的老人才跑到江边，看到沈定东正在与三个人对持，其中一个人手里还抱着昏迷的圆圆，老人家顿时心急了，一边跑过来一边急道：“圆圆，圆圆，你们把圆圆怎么了？你们要干什么！”
挟持了圆圆的那个人，谨慎地看着沈定东，刚才他都没看清楚沈定东是怎么出的手，他更奇怪，在落地之前，明明没有感觉一丝真元波动，以他的修为都探查不到，可见眼前的人有多么可怕。
“陈兄，你觉不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挟持圆圆的陈姓男子听身后的伙伴轻声提醒后，还真的觉得眼前以雷霆手段杀了自己一个伙伴的男子，确实有些眼熟，可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时，沈定东瞥了一眼江面上的尸体，那尸体刚刚变成了一头羚羊，然后沈定东冷冷看着三人，道：“他日妖族若真能再出世，第一件事恐怕就是灭了你们这些败类吧？”
为首的陈姓妖族吞了吞口水，他们四个修为相差无几，换句话说，沈定东也可以眨眼睛就灭了他们剩下的三个，颤声道：“人族，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跟着哪位前辈的吗？不怕告诉你，就是当今天下唯一活着的龙族勾陈前辈，你若坏了勾陈前辈的大计，不管你是谁，你，还有你的亲朋好友，都难逃一死。”
沈定东看了看昏睡的圆圆，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这个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是什么来历，跟着，他一挥袖，周围突然陷入了黑暗，而下一刻，又恢复了，只过明显换了一个地方，周围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碧空万里。
俨然是移神境大圆满的手段，显圣。
而三个妖族，眼睛呆滞，动都不动一下一下，明显被沈定东控制。
跟着，沈定东屈指一弹，三枚花生米大小的白色光粒寻如没入三个妖族的眉心，大概几息时间后又重新出现，再没入沈定东的眉心。
又几息事件后，周围的山清水秀迅速褪去，一切又恢复了本来面貌，三个妖族也恢复了神志，为首的正要说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的生命正在已经自己都不清楚的方式迅速流逝。
沈定东慢慢走向他，再慢慢从他怀里把圆圆抱走，淡淡道：“我不管勾陈有什么计划，但是，你们这一生的滥杀，便没可能再活下去。”
话音一落，三个妖族的衣服爆碎，三个妖族也才发现，自己的气海已经没有了一丝真元，那些真元，不单单搅碎了他们一身经脉，也搅碎了他们的三魂七魄，可谓永不超生，能以如此手段取人性命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沈定东。
“圆圆，圆圆，圆圆，你怎么了？你不要吓爷爷。”老人见倒地的三人变成了禽兽，心中顿时升起恐惧，但是他很快就压下了恐惧，迅速跑到沈定东身边接过了圆圆，一边轻轻摇晃着，一边以手掌轻轻拍打着圆圆的脸蛋。
而此时，沈定东紧紧盯着昏迷过去的圆圆，在接触圆圆那一刻，他也知道了圆圆是谁，只是，这种血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欲开口问什么的沈定东忽然打住，他四顾一望，跟着冷笑一声，等了片刻后，他的周围陆陆续续出现人影，天上，地上，还有江面，加起来好几百。
几百双冰冷的眼睛，让老人感觉仿佛掉入了地狱，他本能的死死抱着圆圆，一副就算死，也要比圆圆先死的样子。
而沈定东缓缓抬起右手，再慢慢伸出食指，随着食指轻轻一点，口中跪下二字话音还没落，天上的妖便如同下饺子般落下，并且狠狠的砸进地里或者江里，而原本就站在地面或者见面的妖，也好不到哪里去，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随之，地上一片哀嚎，江面也不停的有水泡冒出。
跟着，沈定东缓缓转头看着一个见面文风不动的妖族，这个妖族竟然没有受仙人跪一丝影响，要知道，沈定东的三式摘仙手，可是融入了长生境大圆满断长生的，放眼天下，能与断长生争高下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而敢纹风不动受断长生，还不受影响的人，沈定东只知道无量山的大主持拾得和尚，而现在，好像又多了一个。
什么时候，妖族多了这样的高手了？
沈定东不由皱起了眉头，他不是担心眼前的人不好对付，而是，和这样的高手对站起来，不仅身边的老人会受到波及，在碧鸭湾靠渡商队为生的人也会被波及，这是沈定东不愿意看到的，须知沈定东的每一战，都尽量避免无辜者受牵连。
“沈定东，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你再顾此地。”那人淡笑道，右手作剑指缓缓立与胸前，一股寒人心魄的如狂风一般瞬间席卷了整个碧鸭湾。
修道至今的沈定东顿时感觉到巨大的危机感，让沈定东如临大敌，这种不祥的预感，在沈定东绝对可以冠以彪悍二字的修道生涯里，次数双手都数得过来，而这次，差不多可以和沈定东入绝地落霞峰的危机感相提并论。
下一刻，碧鸭湾天地变色，乌云遮天，狂风大起，周围陷入黑暗中，江边那页扁舟上下剧烈起伏，随时会翻船。
“船，我的船！”老人家见此惊慌的叫起来，他和自己的孙女可就靠这渡舟生存啊。
沈定东单手快速捻法印，跟着便以玄武担山印将一老一小护住，然后轻轻一跃立在渡舟上，那渡舟经沈定东一站，瞬间便平稳了。
这时，碧鸭湾又起了巨大的旋涡，在呼呼的大风中，九道雷天几乎同时落下，咔嚓一声劈在旋涡中央，续而轰隆一声，一道似潜龙升天的水龙卷拔起，直入天机，掀起暴雨连连。于此同时，碧鸭湾的怨气犹如火山爆发一般席卷方圆百里，跟着又迅速往水龙卷聚拢，接着，沉闷的嘶吼声由水龙卷里传出，那声音有些嘶哑，透露着水龙卷里面的东西很绝望，很愤恨。
绝不能让那东西成形！沈定东想着便要出手。
只是，他才刚抬起手，那直接免疫了仙人跪的人就开始快速的念念有词。
“四九衍法，天道无情，遁一妙数，显化黄庭，授我玄术，渡化幽冥！”
“我玄天宗的玄清渡世诀！你哪里学的这无上法决！你是谁！”沈定东身心一震，不由自主地大声质问，他的心神，在这一刻，慌了。
因为，在沈定东的记忆里，这门玄天宗历代掌门都不一定掌握的镇门法决，在玄天宗近一百年的历史里，只有一个人会，而那个让沈定东至今都深感惭愧的人，应该在二十多年前就身消道死了才是！
“说！你是谁！”沈定东指着那人激动地再次吼起来。
咔嚓一声，一道霹雳划过天际，那一闪而逝的光明里，沈定东也没看清来人是什么样子。
他，带着一张鬼面具。
只是，他的身形，正在与沈定东记忆中永远不会忘记的人，正在慢慢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