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夜晚，总是夹杂着那么些令人心颤的寒意的，这与气候无关，更多的是因为目所能及之处，皆暗藏生机，却又无物可见，生机应是勃发而盛烈，但一入夜却悄而无息。反倒有一种阴谋蔓延生长的错觉了，令人不安。
老商人姚成思一住进雪鱼鸟安排的客房后，这种不安更加强烈，甚至是欲要逃离。虽说人面临抉择与磨练时会下意识的避退，但此时的感受却多了一分难以言表的恐惧，似是有什么事是他没有关注到的。而这件事，足以令他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就在他还在思考的时候，客房的门被敲响了。
“姚先生，在下雪鱼鸟，有要事与您商量，不知是否方便？”
姚成思迟疑片刻，便开门迎人，请人入座，便开门见山，“不知首领所说何事？”
雪鱼鸟此时正气定神闲，俨然不似白天时那般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先是一笑，而后从怀中抽出一本书来，书名是《姚氏商论》。
“我对姚先生仰慕已久，先生的著作更是前后研读数次，感悟颇深，特来向先生请教。”
姚成思一见那书，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喜悦，又瞬间收敛，苦笑道：“姚某不过是众人口中的无赖，写下的歪理哪能入首领的慧眼呢？”
“呵呵，我对先生遭遇的那件事前前后后也听了数个版本，无论是添油加醋还是原本来由，都有一定了解。”雪鱼鸟的眼神很真切，他翻开了那本书，读了其中一句，“宁可把钱白送他人，也不将赚钱的机会留给庸人。这是对商业的最大尊重。”读完后，沉吟片刻，他便慨叹道：“此话深得我心啊。”
姚成思沉默不语，雪鱼鸟便接着说道：“姚先生原是北境最大的手工艺坊的大当家，当初杜凛欲要开拓手工艺行业，你还是主要负责人之一。后来却因为与一个孩子的官司，无奈退出北境，实在是一件憾事。”
“人生来有德，而我太过无德，说不上是憾事。”姚成思摇头，叹气，双手不知觉中握成拳，“听闻那个无辜孩子后来被先生赶出了学社，这才是让我感到愧疚的地方，众人皆说原因在我，我也懒得辩驳。”
雪鱼鸟轻生一笑，将书合上轻放在桌上，“若让先生重新选择，不知先生会怎么做？”
“如何抉择吗……”
被问到这，姚成思怅惘回思，那与一孩童的“大事”。
这件事，源于一副玩具的价格。
有一个孩子上店里，想买一副木偶，可他的钱不足，店里的伙计便免了那部分钱，将木偶卖给了孩子。这件事本为当地人所津津乐道。然而，这事一进了姚成思的耳朵里，却变了味。
手工制品是一种难以衡量价值的“商品”，所以一般以手艺人的生活开支为基础来进行定价，那把木剑不值几个钱，但却让姚成思起了疑心。他是手工艺坊的人，不是卖手工的店家。这件事之后，他便派人调查各地的手工定价，却得知定价混乱这个消息。定价有高有低且波动极大，除去商家承担的交通成本或生活成本之外，商品定价明显不符合现实情况。也就是说，人们对于手工商品的价值定位是混乱而不确定的，这便是导致店伙计随意让利的根本原因。
让利一事，可大可小，但对于没有明确价格的手艺商品来说，是一件足以危及生存的大事。今日让利一成，明日让利一成，无需多时，人们心中对手艺价值的判断必被颠覆。
姚成思为此事进行了大规模的商业谈判，但收效甚微，大至店家老板，小到村中木匠，皆是对他这种“铜臭味”浓厚的行为感到不满，纷纷反对，甚至扬言抵制姚氏手工。这起事件不乏有其他手工艺坊的插手，霎时间内，姚氏手工宛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姚成思明白，如果这时候服软，那手工艺品的价格必会大跌，以后的生存环境必会大不如前；所以姚成思选择让桃源府来进行仲裁，以求公正。
此案的审理历经数月之久，成为了全桃源皆知的名案。人们为了嘲讽姚成思的追利行为，将此案称为“欺穷案”、“欺幼案”，他自此被称为连孩子钱都不放过的老无赖。
最后仲裁结果不如姚成思所想，桃源府以“姚氏手工本身含有较多溢价”为由，责令姚成思重新整顿工坊，调整价格。
但哪有所谓“较多”溢价？姚成思有上交工坊的账本，上面的各条各例开销皆做了详细说明，若是再论溢价，那岂不是要减少工匠的收入？但工匠的收入本就不高啊，还是多亏姚氏手工的老牌子才得以保证商品需求，才得以下压人力成本。
姚成思对此当然不服，但无路可诉。在大众眼里，他们这些只是一些小孩玩的破烂玩意儿，但在匠人眼中，这是他们灵魂的另一种形式，亦是他们生存的依托。案件判下，姚氏工坊一时之间陷入低谷，不少工人选择退出另谋出路，就比如，回家种田。用他们那双可绣凤可雕龙的巧手，种田……
这件事之后几个月，姚氏手工的名字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其他工坊的名字。而人们慢慢发现，村里不知什么时候嫁来了好几位心灵手巧的姑娘，又或是多了几名优秀的木匠，谁会想到他们的曾经呢？他们也不敢说自己曾在姚氏工坊，那样会被乡亲排斥的。
而姚成思则选择退位做点小生意以当消遣，他将这么多年积攒的钱财好好保存着，指望着哪天有个契机，东山再起。
但等着等着，人老了，锐气也消了。
可笑的是，锐气消了，小生意却又做大了，这段时间一直在跟港口的杜公子谈货物渡江的优惠政策，始终没有进展。若是按原先的渡江价格，那货物一运过去，价格较之当地商品完全没有优势，反而有可能因为多重运输导致价格再涨。
人生起起伏伏，最怕就是回首往事，而如今雪鱼鸟突然提起“如果重新抉择”，姚成思到底会怎么做，他一时也没有想法。不如当初那般盛烈而决意反抗，其品性也没有宽容到选择沉默，他感到比当年还要强烈的危机感，只是因为他真的站在了抉择的正中央。
他瞥了一眼书上的《姚氏商论》，这是他锐气正盛时的著作，现如今再看，倒觉得可笑许多。因此，他如是说道。
“怕不是抉择那么简单了，如今想来，到认为是本人愚钝，不懂经商之法，不懂缩减，亦不识人心。若是以现在的看法，当时应联合其他工坊，一同反抗才是。这样也不至于后期的腹背受敌之势。同业之人为排挤而落井下石，外行之人不理解而反对，造成那般局势的，应是我锐气太盛导致。”
雪鱼鸟听了笑而不语，用食指轻敲桌面，过了好半晌才道。
“姚先生，你就没怀疑过桃源府吗？”
姚成思一听，脸色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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