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道人看着这位不住地往自己口中灌酒的汉子，但他却丝毫没醉，眼神分明是清醒的，清醒的好像眼睛是透明的，透明到仿佛一触即碎。
歪道人将身后那把极长的剑解下，坐到他对面，横剑膝前，也斟了一杯酒在自己面前，轻缀一口，啧了一声：“好辣。”
杨戟升口吐酒气道：“你不爱喝酒便放下吧。”
歪道人摇摇头道：“我确实不能喝，不然你醉了谁照顾你？”
“呵呵，”杨戟升的笑声没有任何味道，比兑了水的酒还乏味，他道，“若是真能醉才好，我如今连喝醉的本事都没有了。”
“说来听听。”
“你知道吗不正，我只要一闭眼就是我兄弟们的残肢断臂，鞑子的弓箭像雨一样射过来，刀剑斩在身体上的声音，好像斩在泥土里的闷响，喷出来的血，不过一瞬又被白雪覆盖，小五掌着我的旗一直不倒，即使他倒了，我的旗也仍不倒，这样一直从天黑杀到天明，黎明到来的天际比我脚下的血还红，这样浓烈的红色，我怎么醉得过去？这样的过去怎样才能让我醉去？”
歪道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会过去的，你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歪道人眉毛一挑，探手从杨戟升衣襟里摸出了一本书籍，缓解气氛道：“你瞧，我送你的礼物不仍在么？”
杨戟升瞅了一眼，又灌了自己一碗酒，然后道：“我就是被这本书的作者救下来的。”
歪道人翻开这本《花花公子》，里面写尽春事，本是他买来送给兵营里杨戟升排解寂寞的，是以不由讶道：“这本书的作者？酒肉书生？”
杨戟升点点头：“那日我已经杀的脱力，眼看就要同兄弟们一起战死沙场，忽然来了一位老人，他的武功非凡，身着白袍，束着红色的腰带，不过袖子几挥，就将我从战场中救了出来。”
“那人便是酒肉书生？”
“是的，他将我带到了鞑子的部落里隐藏起来，酒肉书生似乎在草原里住了很久，和当地人的交情很好，他告诉我战争带来的只有伤痛和悲剧，哼，他懂什么，大丈夫生于当世，不建功立业留的此身做甚？”
“然后呢？”
杨戟升眸子闪过一道惊色：“他听了我的话恼怒非常，说道：‘我瞧你是我的读者才好心救你一命！连老人家的话也敢顶嘴，啊呀呀气死我啦’说罢，他拿起我的枪一折，硬生生将我精铁打造的寒枪给折断了。”
“唔，”歪道人歪了歪头道，“挺有本事的老头嘛，小黄书的作者也不能小瞧。”
杨戟升道：“是的，他不是平常人，当年修撰《永乐大典》的人里便有他，他专攻道家秘典，精通天象八卦，无师自通练就了一身绝世武功，对了，他的徒弟就是错失状元位的书生意气剑徐长轩。”
“哦？徐长轩的师父就是他？”歪道人有趣地笑道，“这位读书人的剑法可叫作‘鸣不平’，看来这位酒肉书生当年也遇见不平之事才去草原了吧。”
“唉，不平不平，到底是世间的路不平，还是我的脚没走惯呢？到底还要经过多少摸爬滚打，才能走惯？不正，你读书多，你告诉我。”
“你告诉我，”杨戟升睁大眼睛看着歪道人，抓着他的手臂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我和清柔还有没有……”
歪道人歪了歪头，头顶上束的极正的道冠也歪去，他看向世间的目光也尽情歪去，说出的话自然也歪去：“有啊。”
杨戟升屏住了一口气，却又缓缓吐出，露出一道苦涩的笑容：“你啊，每次说谎总爱歪头，从小就没变过。”
歪道人双手将自己头扶正道：“不会吧，我从不撒谎的，出家人不打诳语，从小我便在观音崖里长大，信不过我，还信不过老和尚么？”
“应文大师……”杨戟升喃喃道，“小时候我和清柔总爱去观音崖打扰应文大师清修，也认识了你这个小和尚，这么多年过去，你变作了道士，曾经的光头如今也留了长发……”
“唔，”歪道人也慢慢跟着回忆，“当年曾说好，待我长发及腰，你就去风府求婚……”
杨戟升砸吧砸吧嘴，道：“这酒的味道怎么感觉不大对。”
“你却说配不上风清柔，”歪道人继续道，“嘿，有什么配不了？你是我朱不正的朋友，凭这一点倒还是他风府高攀了呢。”
杨戟升喃喃道：“现如今我已经什么都不剩，甚至江湖中人还将我当作叛卖同袍的逃兵，我流窜了这么多省，最终还是回到太原，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歪道人忽地站起身，左手拿着剑，右手指着杨戟升的枪，道：“我还有剑，你还有枪，从江湖到江山，没有什么我们得不到的。”
“不正，你可是出家人，怎地也争强好胜？”
歪道人一字一顿道：“我不是为了争强好胜，而是为了证明，凡我所失去的，我都能亲手拿回来。”
“贫道先替你扫清一些障碍吧。”歪道人微微叹气，抽出那把长剑，只见橙光一闪，歪道人的身形立马消失在客栈内，杨戟升耳朵一动便听见无数兵器相交的声音，却忽地一静，只留得客栈小二哆哆嗦嗦地牙齿相碰的响声。
歪道人蓦地又回转来，剑不染血，倒是鞋尖染了些血，手里橙黄的剑归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需要贫道帮你把帐也结了么？”
杨戟升笑道：“不用。”
“那我走了？”
“有缘再见。”
歪道人临出门前，忽然歪头对他道：“再过三天便是风清柔出嫁的日子。”他扶正道冠，顿了顿，又道：“这次没骗你。”
刘门西不会剑法，尽管他对于剑的诚心不比任何人少，但自被三蛋老人带走后，他就再也不准练剑，更谈不上学什么剑法。
但他其实会一剑，也只有一剑。
一剑刺向太阳！
这是一位杀手教会他的，这名杀手没有名字，或许叫作熊，或许叫作十二号，当初万梅山庄被毁后，流落江湖的刘门西便遇见了这名杀手，他的生命已经走向尽头，他眼眸里的光却好似朝阳，刘门西问他：“你的剑法比的过白云城主么？”
“比不过，”那杀手立马回答他，但又接着说，“可我的剑能杀死他。”
刘门西双膝一跪，叫他师父。
这位师父只教了他一个月，临死前他道：“你不用为我报仇，杀手被杀是天经地义的，我不该成为仇恨的起源，反而应该成为仇恨的尽头，属于我的仇恨就让我带到地底里去，你也不许说是我弟子，我教给你那一剑也不许出现在人间，除非到了你必须刺的时刻。”
刘门西心里清楚，因为这一剑将要刺向太阳，刺向太阳的人是不会再回来了。
后来他被三蛋老人找到，一直呆在身边，却不准练剑，也罢，刘门西眼睛盯着太阳，脑海里一次次挥剑刺向它，十年来，或许他早就忘记了什么是剑法，什么是剑道。
但他谨记着诚心于剑，和自己唯一会的那一招：一剑刺向太阳！
刘门西已经尽量不招惹是非，偏捡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却总是被柳拂风找到，每次柳拂风都神出鬼没般偷走他的剑。
连一向沉默的他都不由心里产生了怒气。
而这一次，刘门西发现他的剑又不见了，身旁有一个纸条：“你的剑我送给新娘子啦。”
刘门西将纸条撕碎，闷了一肚子气又走回来路，整整三天，他不停的在太原附近打转，无论怎么隐藏都摆脱不了柳拂风，甚至有一次柳拂风还笑他：“论潜行，我师父才是天下第一呢！”
他一路回到太原，敲锣打鼓声远远便听闻，身旁有人说着今日是风府风清柔出嫁的日子，刘门西心里不由一动，前几次柳拂风偷了自己的剑，都会留下线索，想来自己这次的剑就在这位新娘手中了。
他不由暗叹：“到底怎么才能摆脱这个人？”
其实柳拂风给过他答案，不过刘门西没当真罢了，那个答案就是：“你哭啊，你只要哭给本姑娘看，我就不再偷你的剑。”
刘门西整顿心情，向风府走去，一路随着喜庆的人群，远远看着那方红轿，不过他倒没想惹事，只想等喜事结束后再去拿回自己的剑。
石中剑也穿着喜庆的服装，沿途一直朝周围人行礼，高兴非常。
正在前行的人群却忽然止住，喧闹起来。
刘门西连忙看去，却见原来有人挡住前面，石中剑听见旁边的人介绍，连忙下马拱手道：“原来是兄长回来！”
身负长剑的风清扬已近四十，却未成家，是以从不敢回太原老家，只在华山待着，如今妹妹出嫁，他总算赶了回来。
“你就是石中剑么？”风清扬看他一表人才，也是暗暗点头，然后朝花轿叫了一声，“柔妹，幸好为兄来得没有太迟。”
花轿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嗯”。
小小风波很快便过去，人群继续往前走去，眼看便要出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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