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长安该饮下的是最后一杯毒。
沈离鹤来迟了。
长安趴在椅上，睡得很安详，她闭着眼，因药物折磨而来的痛楚让她紧缩起了眉头。
沈离鹤蹲下身子，静静打量她。长安低声轻喃了句什么，沈离鹤听不大清楚，他俯下身子。昏迷中的长安没了神智，说话的语气都是软软的，她说着话，却像是在小声呜咽：“离鹤，我痛。”
月月端来最后一瓶药，安静地放在了桌上。沈离鹤站起身，“扔了罢。”他的背影挺得很直，从话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火光一直晃，影子摆动一地。
长安醒来时，月月立于黑暗中，语调平稳。“你可以走了。”她将最后一瓶空欢喜拔开木塞，悉数倒在了地上。“这副药，得连续饮下七日才有效。”
长安渐渐清醒过来，良久才问：“他呢？”
“沈公子已经走了。”
“你叫他来。”
“他不会再见你了。”
“他难道不是成天都在盼着我死掉？”长安笑，朱唇轻扬，“你叫沈离鹤快点来，你就同他说，即使他不杀长安，我也活不久了。”
月月看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的女子，竟不像是与自己说笑。她气质谈吐像极了澹州城里煊赫人家的小姐，可哪家的女子竟像她，笑语盈盈地说，自己快要死了。
月月帮长安找来了沈离鹤。
沈离鹤喝得酩酊大醉，怀里拥着极娇媚动人的女子，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他逗着怀中人，转头看长安时，语气里是尽是不耐烦，“要交待什么身后事？”
“沈离鹤。”昏暗的火光下，长安开口了，“你有没有听十三姨提起过，你以前的名字，并不是沈离鹤。”
沈离鹤抬眸，看了她一眼。
那些看似残忍的辜负，她为沈离鹤一一揭开：“你是取沈姓不假，可少时你模糊了的记忆里 大家都唤你一声沈小宫主，你原本的名字，你爹爹给你取作沈煜府。”
御璟宫宫主沈煜府，出口能成章，吟诗且作賦。
那沈煜府到底是谁？
“那些黑衣人寻的少年沈煜府是你，当年该离开客栈的人是你，这么些年来我女扮男装扮的沈煜府，他也是你。”
沈离鹤满脸嗤笑，他走过来，摸上了长安的白皙粉嫩的颈。他在她耳畔阴阴一笑，手上用力，咬牙低声道，“你满嘴的胡言乱语，是妄想我会信你？”
长安虚弱地挣脱开沈离鹤，她剧烈地咳嗽着，咳出好多血来。
她的血，沾在了他的手上。
沈离鹤举起手，他看着那抹殷红：“你怎么会吐血？”
长安喘息连连，她擦了擦嘴角，望着沈离鹤，多年不见，这一眼，终于可以明目张胆些。
她的少年眼神坚毅，剑眉星目，比少年时更俊美了。
“离鹤，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沈离鹤是十三姨的孩子。
当年十三姨所钟情的男子，是同门风度翩翩的师兄。他们在无情崖底，同认师尊为父。那时的光阴系在青衣朱衫处，长袖轻招，彩蝶便纷飞萦绕。
十三姨以为她的一生，只为与情深款款的师哥共白首。
直到宫主沈唐的出现，才让十三姨彻底懂得情为何物。
长安街上，那男子锦袍在身，骨扇轻摇。十三姨于街头而立，匆匆一瞥中，让宫主沈某停住脚步。
面前的佳人丹唇轻扬噙一抹笑，男子驻足，目光在她身上流连许久。
如此艳羡的相遇，关乎风月情浓。
十三姨没有再回山，她恋上了这纷扰的俗世和长安街头。
一月后，长安街繁华处，有十里红妆铺至十三姨脚下，沈唐携百金妆奁从人群喧嚷处从容走来，花下重门，柳边长桥，璀璨的烟花冲破万丈夜色。
十三姨颔首点头。
沈唐此生潇洒，只一个十三姨难得上心。
成亲那日，众人大贺，那一年的江湖终于多了缱绻情。
两人一同泛舟湖上，十三姨立于船头，胭脂轻点妆。沈唐为她擎着伞，眼中深情一片。
长安顿了顿，看着沈离鹤辨不明悲喜的脸，咳嗽了几声：“后来，十三姨同我讲，她的师哥下山了。”
那时十三姨的身孕已有三月之久，她乘着夜色与旧人相见。年少时的情深意重，现下只能道一句：“抱歉。”
师哥与十三姨怅然相拥，久久不能言语。
然宫主沈唐因自己的妻子有孕在身，闻她要出去走走，便点头允了，稍片刻后，看到雕花榻上的披肩，他不由得摇头。夜里风大，十三姨畏凉，沈唐放心不下，便搁下手头的公务，拿着披肩就跟了上去。
夜阑珊，沈唐看到自己的妻被一陌生男子拥在了怀里，他欲要上前，又顿住脚步。
那夜十三姨回来，沈唐不甚在意地问，”去了哪里？”
十三姨在端坐镜前，语气很平淡，”衣服铺子里逛了逛。”
沈唐的心，一霎那如坠寒窟。
以为十三姨背叛了自己的沈唐成日借酒消愁，碍于十三姨有孕在身，他变得郁郁不振。
沈离鹤出生后，十三姨深爱的沈唐变了模样。他时常大醉，悲郁让他狂笑。
这样的男子，让十三姨感到陌生。
他甚至都不给自己开口解释的机会，故十三姨选择离开，只留下了他们的孩子。
“你或许都忘了。”长安露出倦意的笑，“你的亲爹差点将你亲手杀掉。而我从小无家，是十三姨收留的我。取名长安，是她心里还记着长安街的那场梦。”
“你被师伯救出以后，宫主沈唐因气急，练功时五脏入了邪气。他一直都打算杀了你，所以十三姨拜托我，让我顶了你的身份，跟他离开。”
“我女扮男装，扮的是沈煜府，然这沈煜府，本来就是你。”
十三姨在病重时低低喃着的，不是糖，而是沈唐的唐。
关乎自己的一个故事，让沈离鹤听得心如死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鬼魅，“那位师兄的名讳是？”
“思无邪。”被师妹十三姨辜负的思无邪，在多年后，又负了一个肯为他试药的女子。 那年是思无邪从御璟宫里把离鹤救出来的，怪不得，他闭眼前曾说过，初见沈离鹤时，他还那样小。
死尽亲友，果然很准。
“你说你快要死了，是诳我的吧？”
沈离鹤像是想起什么，他装作轻松，笑容却难看许多：“从前你就一贯喜欢捉弄我。”
长安残然一笑，顾左右而言他：“我记得从前，你一贯是贪吃的。”
“你说那样的话就是为了骗我，对不对？”
长安看着沈离鹤，眼睛闪着璀璨的光：“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来我房间，捧了好些糕点，你还说那是你的心头肉。”
沈离鹤抓上长安的肩，他看着她，声音不知道为何颤抖起来：“骗我的对不对？像从前那样，你这次也是捉弄我的。”
“离鹤。”长安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总爱捉弄别人的，是你。”
沈离鹤的心，顿时沉到了不见底的深渊。
“你爹私下里总是想要我的命，我冬天那次回去看十三姨，开心得不得了，可我在……扮着沈煜府。我想……十三姨的客栈，想你的绿豆糕，想得都快疯了，可十三姨不让我留下。”
长安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仰头看着沈离鹤：“我其实一点都不想你当长安死掉了。”
当她死掉了，他掉几滴眼泪就会忘记自己，然后娶妻生子，过得也不会很差。只是那芙蓉帐暖，红烛夜长，从此这世间名叫沈离鹤男子，房门只为另一佳人留。
沈离鹤紧紧抱住了长安，他不断地吻着长安苍白的脸颊：“我去帮你找大夫，找最好的郎中，澹州城千锁的老板我见过的，他本事很大，你可以好起来的……”
他师从思无邪，精通药理，绝症之毒他都晓得，他见识过那些无解之毒。
江湖上说他天资比思无邪更甚，可那些人倘若知晓他沈离鹤最爱的人在他怀里发病，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做不了其他，那些人一定会笑出声来的。
长安的手指搭在沈离鹤的唇上，阻止着他继续说下去。长安喘着气，话说得很慢很慢，“离鹤，应我三件事罢。”
地牢下，在那不见阳光的角落里，沈离鹤的眼睛，同那火把一般，烧得只余下黑色的灰烬：“你说。”
“你要记着，是……你负我。”
“好。”
“不要对其他……女人那么凶。”
“好。”
“我不想…死在你面前，太难看了。”
“好。”
沈离鹤抱紧怀中人，一连应了三个好，应得却缓慢而又艰难。
从地牢里走出来时，暖阳镀金，太刺眼，他伸手挡在额前。他在地牢待了那么久的时间，这世上依旧俗气地热闹着。
布幡在风中微微摇晃着，盲人坐在摊前摸索着板上的两枚铜钱，他口中喃道，“六爻生八卦，六四生万相。”一把匕首哐当落在一旁，盲人摸上去，似乎笑了，“知今世，没来世，客人要卜哪一卦？”
“死尽师友，你说对了。”沈离鹤站立不住，他跪在了地上。“杀了我罢。”
盲人摸索着铜板，摸出了卦象，悠悠一叹道：“罪过罪过。”
风吹着算命摊前的白色经幡，路上行人匆匆。
一个小孩手里举着糖葫芦，在路过算命摊子时却停下了脚步，“大叔”，小孩看着跪在地上的蓝衣男子，吸吸鼻子道，“老夫子说，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该哭鼻子的。”
跪在地上的沈离鹤已是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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