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那一日是冬至。大雪过,即冬至。

塞外天山,雪花肆虐,一个纤细的身影跪立在寒冬里。入眼是漫无边际的白,只她单薄伶仃。她的剑直直地插在雪地里,大团的冷气从双唇外呼出,裹挟着凛冽的寒意。

她低着头,有些微喘,冷得快要失去知觉。

身上这身青绿高腰裙是楼玉寒送她的,布料是江南上好的团云织锦绣。她盯着衣上缠绵一处的云团,冷得打了个哆嗦。当时她走得急,不曾带厚重衣物。

那日去找楼玉寒请辞,青绿长裙款款拖地,他看了她一眼,给她递了一杯热茶:“那边是苦寒之地,不比这里舒适,你得好生注意。”就因这一句注意,她的心里徐徐盛开了花,花枝烂漫横斜绣闼。她好似忘了,面色淡然的男子不是训练她杀人的冷酷先生。

她从小无家身体瘦弱,没有名字。故楼玉寒收留了她,教她习武,赐她名讳。

九倾,九宫城阙,齐齐倒倾。

算命的人曾语重心长地看着她说:“你这名字不吉利。”她有些不悦,丢下银两,让那算命的再卜一卦。

楼玉寒,小楼吹彻玉笙寒。他的名讳,一笔一划,她都记得。

那人摸着胡子看了许久,良久才摇着头道:“这人命格独行,与人情义颇浅,怕是以后善终不得啊。”她听得不耐,挥着一把流水剑挑烂了摊位的布幡。

她什么都好,相貌,武功,除了脾气。

所以每次出任务前,她连句好听的告别没有。临出门时,楼玉寒起身相送,没有珍重,亦无不舍。他只道:“这一单生意结束后,你便不用回来了。”

她效命多年,手上沾满了鲜血,确实也该自由了。

可她立在门口紧紧地抱着她的剑,一句话都不说。

不用回来了,那她该归何处?

跪倒在冰天雪地里才知,有些话没问出口,日后便可能再无机会。

这次任务路远,名单上的人是北与欢。北与欢,塞外三大剑客之一,为人豁达不羁,常接济穷人,在西北割地而立,深受老百姓拥护,名望颇盛。然北与欢是不是好人,和她无关,有人给楼玉寒银子,那她自然该取姓北的性命。

她一把软剑挑了北与欢的长鞭,面色从容:“素闻与欢公子大名,今日有幸领教。”北与欢不疑有他,武者多爱切磋,便大笑着应下。

塞外风大,她长裙单薄,北与欢手下留情,有心承让。两人交战不久,她为了躲飞甩而来的长鞭时,便退后了几步,结果一脚踩空。

那片雪地下是一处沉寂多年的温泉,山中雪势太大,遮掩住了那方未曾结冰的泉眼。北与欢心中一急,连忙跳下去捞人。他从雪洞中探身而入,就看到陷入昏迷中的她。

北与欢连忙上前去查看,还未靠近几步,就被一把小巧的匕首突然抵住了咽喉。

眼前的女子发髻散落,长裙早已湿透,嘴唇冻得一片青紫,可她看着北与欢,却笑得十足讽刺:“我若光明正大些,也不怕打不过你,却只恐你纠缠不休,浪费我时间。”

雪地白茫茫一片,不见飞鸟,万径人踪灭。雪洞下却是一股鲜血而出,染红了一池清水。她一脚踢开那具还有些温热的尸体,吃力地走了出去。

临死前的北与欢做困兽斗,袖中暗器齐发,她虽将他一刀毙命,可仍是受了重伤。她跪立在雪地里,身上的疼痛因严寒而减弱了些许,可她还是迈不动步子。

她会不会死在这里?

下场是不是也同她的同伴一般,传来噩耗时,正赶上楼玉寒练习书法,他的手是不是也不会有一丝颤抖,只低头吩咐人把她埋得远些,顺便丢些银两好让人安抚她的家里人。也许在傍晚下棋思量时,才缓缓思索起她家里还哪有什么人。

哦,她死了,他还会下棋。

幸好他说过她这一趟结束后不必回去,她扯起嘴角,痛快地笑了起来。

这样也好,回不得江南,命终于此地。

也好。不算违命。

正恍惚想着,一个身影朝这边走来。大雪之中,那人走得很慢,他身披狐裘,连兜帽遮去半张脸。她远远地瞧着,心思恍惚,直到那人在她面前站定,原是宫阙公子长身玉立。

不是他。

宫阙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你自由了,要去哪里,我送你……”

宫阙是他的好友,他居然会托宫阙前来。

她心中微动,她想说些什么,可张嘴一口鲜血便涌了出来。她的血喷在雪地里,倒像极了纷撒在寒冬腊月里妖娆盛放的点点梅花瓣。

也像极了沧凉山十八亭盏盏大红色宫灯。

从塞外回来的她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沧凉山。若仰头去看,沧凉山峰直插云霄,山顶落在云端,那里一片灯火通明。她提剑下马,不顾身后宫阙的阻拦,仗剑疾行。

怪不得只接城内生意的他突然让她去了极北塞外。为了支开她,他实在处心积虑。宫阙安慰她的话言犹在耳:“他马上就成亲了,你也该另寻去处。”

另寻去处?真好笑。

当他从一堆孩子当中对她展颜一笑,执扇的手漫不经心地指向她时,就应该想过要她如何继续被扰乱的人生。如今,她好不容易适应刀口舔血的生计后,他却轻巧地许诺放她离开,让她另寻去处。

无情最是台城柳。

可惜她不是缠绵柳,所以怎能被风轻轻一吹就可以安心奔赴下一家。

她长剑在手,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同门,面色越发寒冷:“你们都是他的人,我不为难你们。识相的,就让开罢。”她素日不出房门,楼玉寒弟子众多,广布天下,她却不识几个。

白袍的男子不让步:“师姐,师父有命,让我等弟子在此迎接喜客。”

闻言,她气急反笑,他算她哪门子的师父。

她慢慢拔了剑,剑是好剑,染了多年的血变得越发锐利。她眯眼打量着跟随自己多年的长剑,上面有微微磨损的凹处,透着凛冽的寒光。

男子缓缓说,“师父说,师姐若从塞外赶来,不必上山。”他端详着她的表情,又犹豫道,“师父还说,今日沧凉办喜事,让我们请师姐下山沐浴更衣,去一去……血腥气。”

她面无表情地听着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手中的剑迅疾如雷,在空中划过一道白光,白袍男子倒在地上,登时没了气。

见她不顾同门情谊,其他弟子们也纷纷拔剑。

隆冬时节,沧凉山不比塞外,可她却依旧感觉冷得要命。她的长裙早已看不出颜色,殷红斑驳重叠在青绿衣裙之上,如同枯枝败叶拖着最后荒芜败落的花朵,在风中颤抖。

她沉默不语,拼着一口气上了沧凉。远远望去,沧凉宫黛瓦白玉杆,那片山顶笼在夕阳余晖下,映照着红毯铺地的石阶路,一路曲折,一路逶迤。

沧凉山十八亭,亭亭宫灯辉煌,亭亭有人仗剑阻挡。

十七亭上,白袍女子直指她心门冲来,她不躲反迎。前胸多了一处伤,白袍女子因用力太猛收不住步子向前扑来,却反被她挟持在手。身后身前都是他的弟子,她不松手,一剑抵着女子,在众人的围攻中,她剑上滴着血,步步向前。

天色快暗,宴上喜乐已开唱。

画堂笙歌闹喜宴,沧凉山十八亭终于到了。她松开手中人,提剑向沧凉宫走去。

前方是他的九重城阙,更有他的如花美眷。只她身上全是伤,血迹斑斑。她衣衫破落,早看不出团云织锦绣的华丽。来客们见状,竟纷纷躲避。

不过是来告别,这些人以为她要如何?

楼玉寒在敬酒,转头看她时,手中正举着玛瑙杯盏一饮而尽。他很少饮酒,看来今夜的他,甚欢。席上不见新娘,也许是在后厢等着洞房花烛夜。

“冬至日,第四百七十三单。”她从怀里拿出契约书,纤细手指缓缓从剑上划过,然后,在那张纸上摁下了血手印。“北与欢,卒。”

她拿起那张定契,仰头看他。他喜袍翩然,依旧俊美,她撒手将那张纸扔在他脚边,“接单人,九倾。”

最后一单生意已结,她不欠他什么了。

楼玉寒定定地看着她:“赏。”随即有人捧着扁案上前,金器银物,珠宝玉石,最是奢侈极品。

他们等着她去挑选。

要选哪一件呢?玛瑙浮雕杯?翡翠花纹碗?她房里的宝物何其多,琳琅满目入眼,件件价值连城,偏偏她都不稀罕。

第四百七十三次刀口留下的命,又换来什么?

葱白的手指在一排排珠宝前划过,红蔻丹手指一点,径直是她面前的楼玉寒本人。

人群里,来宾们面面相觑。

他则不说话,眸间毫无情绪波动。

不是说世间宝物都可以拱手送上,只要能讨她欢心?

“他的大喜之日,你就别闹了。”随后赶来的宫阙挤进人群里,低声劝道。

不闹了,没意思。以后都不闹了。

她冲宫阙笑了笑:“好歹让我讨杯喜酒喝了再走。”玛瑙杯寒醉眼明,烈酒入喉,一口再一口。胃得到满足,心口却空了。

“保重。”离去时,她学江湖上那套作派,拱手成礼,极客套。

她以为自己的背影会走得很潇洒,却没想到自己晕倒在了沧凉山十八亭上。

山上的风将宫门匾额上缠缚的红绸吹得上下翻飞,殿内银烛生花如红豆,红毯从台下绵延至宫门。这里是他的温柔乡,入眼皆是红,喜庆的红。

可他们的恩情,算是彻底完了。

“东西拿好了,就带她走罢。”那是陷入昏睡前,她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本书连载自免费原创小说网站”不可能的世界”www.8kana.com,中国最有爱的年轻小说网站!各大市场下载官方免费APP,享最快更新。


还没有书签
是否清空书签 清除 取消
  • 绿
  • A
  • A
  • A
  • A
  • A
  • A
帮助
举 报
请选择举报此信息的原因:
包含色情内容
包含赌博、欺骗信息
恶意辱骂他人
广告或其他有害内容
其它
其它举报原因:
0/20
确 定
举 报 理 由
请选择举报此信息的原因:请您选择举报原因
低俗媚俗
三观不正
淫秽色情
涉政涉黑
暴力血腥
人身攻击
抄袭灌水
违法信息
补充说明(选填):
对应章节:前传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