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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殿下的脸孔有些红，呼啸的风声都似乎在少年的怀抱里化作一种让人安心的宁静。
不只是因为少年抱着自己奔跑这样大胆的动作，更多的是因为这种近距离的接触中，她对少年的心思感应越来越强烈，自己的思绪也会在这个时刻被他感知到。
如若是普通少女，在这个时刻恐怕早就已经羞不可抑了。
她只是以头发遮掩住了自己的脸孔，不想被少年看到自己脸上那一抹绯红。
身为帝国公主，身为朝朔边军目前职衔最高的将领，自己任何柔弱抑或女性化的一面都将会对这场战争造成不可估计的影响，所以自己必须是坚定而刚强的。
但是毕竟公主殿下本质里，也是一个如水般柔婉的少女。
她有些不舍得少年的这个怀抱，因此在心底小小的昏沉了一下，让自己可以休憩片刻。
就这一次，只要一次就好。
公主殿下在心里暗暗给自己罗列出了一个底线。
而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道理，她现在还不太明白。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直到赵策将公主殿下放在地上的时候，她的脑袋里都是昏昏沉沉，乱七八糟的思绪。
后方，隐隐可见黑袍人重新集结，冲撞过来的军阵。
城中剩余居民被士卒集中保护在了城主府前的广场之上，他们脸上大都带着惊惶，不知所措的神情，还有婴儿的啼哭偶尔响起，被妇人们赶紧劝慰下来。
穷凶极恶的屠罗军，终究还是破了这座军镇，染指边关了。
大秦士卒们的身上俱都带着累累伤痕，无声诉说着这场战事的惨烈。
重伤的士卒，早已经在守城战斗中，选择以自爆殉国。这是英烈们为了拖累同袍做出的最后一次抉择。
赵策环顾四周，士卒们已经极度疲软了，然而在统帅目光的打量下，依旧挺直了腰杆，大张着嘴巴露出浑不在意的笑容，宣示自己尚可再战，且不会退缩的决心。
亲兵队长带着鹰啸天，李帆以及数十名亲兵走到了赵策的身后。
随时等待将主的调遣，形成军阵，与敌人厮杀到底。
少年的目光从一张张或年轻或年长的大秦武卒脸孔上扫过，最终落在了公主殿下脸孔之上，他在心底做出了一个决定。
公主殿下抬起脚步，想要走到赵策身边，她张了张嘴。
赵策手臂扬起，吐气开声。
“命令，飞骑军亲兵队长迅速组织一支人数在百人的军队，与本将共同守城！”
“命令，剩余大秦军人全力保护城中未曾及时离开的百姓，以及帝国公主，向江南镇突围！”
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两个命令刚刚一发出，就引起大秦武卒的巨大喧哗声，宣泄他们的不满。
“将军，吾等要与您共同守城，为何只单独抽出百人守城！属下不服！”
“将军，吾等绝非怕死之辈，将军之命令将使吾等成为人人唾骂的贪生怕死之辈！”
这是两种最为集中的声音。
赵策脸上露出笑容，制止了士卒们的吵闹喧哗之声：“朝朔已破，守城士卒人数多寡已不再是这场战役的重要砝码，本将既为全军统帅，理应为诸位将士之性命负责。”
“本将不准允出现无谓的牺牲！”
“你等皆为帝国之栋梁，尚有更重要的事情，更大的责任等待你等，绝不能将性命耗费在这里！”
少年浑厚坚定地声音响彻全场。
他制止了公主殿下开口说话，这一刻，罗槐将军临死之前，那句‘你比我有用’代表着的名将之魂，吴刚将军燃烧生命为友军赢取撤退时间，都已经深深烙印在了他的心里。
少年觉得，现下这些死战不退的帝国军人真的比自己有用，他们终将成为这个伟大帝国之中坚挺不屈的脊梁构成。
所以他们应该有更重要的责任担负。
至于自己，将性命留在这里，成全一个钢铁帝国的未来，有何不可！
这同样是赵策的大侠之道！
士卒们还在吵嚷喧哗，屠罗军的身影已经越来越清晰。
“这是命令，你等必须遵循！”
赵策断喝一声：“如若继续抗命不遵，不只你等，就连本将以及被甄选出来的百名同袍，都要将生命白白浪费在这里！还不赶紧撤退！”
“将军！”
“将军！”
一声声哀哭在广场上响起，这些经历血与火的考验都未曾留下眼泪的士卒，在此刻泪流满面。
他们清楚的知道，一百人与屠罗军数千人对抗后果会是什么。
“撤退！”
赵策再次断喝，被选拔出来的百人队面对自己的同袍，猛然抽出了长剑，再不退却，只能死在兄弟的剑下了！
士卒们在此刻终于开始包裹着城中百姓，头也不回的向后退却！
赵策转过头与公主殿下对视一眼，少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留给公主又疼又痒的心悸感觉。
少年回过头来，举起手中战锤：“不必与敌正面相斗，利用地形之便利，尽量拖延时间！待到城中百姓完全撤出，集结汇合！”
“诺！”
百名武卒发出的大吼之声传彻云霄！
鹰啸天与李帆赫然在这百人队之中，他们各自由所属小队率领着，与屠罗军快速接近，吸引敌军的注意力，令其攻击自己！
失去首领的屠罗军几乎在瞬间就被这些秦人吸引仇恨，被对方引入一条条街道之中，展开惨烈厮杀！
黑袍人费尽心力才集结完成的屠罗军，瞬间被分裂成一支支小队！
梵车并不在意大夜叉部究竟能对秦人造成多大伤害，他的意志，思维都以红甲少年的命令转移而转移，眼下既然少主未曾开声，他便不会发出任何命令大夜叉部战士的举动！
战团厮杀，愈来愈多的尸体挂满朝朔镇每个角落。
一驾骡马车便在这纷乱惨烈的厮杀战场之中慢悠悠地穿行，其姿态之安逸，与战场气氛格格不入。
四轮车车头坐着一个壮硕中年人，每一次扬起马鞭，役使骡马掉头专向，都恰好可以规避掉路上厮杀到一起的战团。
他的指尖往往会在此时逸散出一道真气，‘恰好’落在凶恶的屠罗战士要害部位，转瞬之间将战局扭转。
一路上，骡车历经的地域，所有秦军都士气高涨，屡传捷报。
一个人细微地改变了一场战争局势。
骡马车在城主府前停下，车内的人并没有出来，壮硕中年人亦稳稳当当地坐在车头，身处局中，却更似局外人。
马车之内，鸡皮鹤发的老者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剑匣。
匣中两柄长剑躺在红绸布里，一柄剑底色黝黑，又有点点红色金属纹络自然遍布于整个剑身，剑名：梅枝。
另一柄剑则一身雪白，宛若冰晶铸造，其名：立冬。
这两柄剑被任何武者看到，恐怕都难以保持平静，梅枝剑的主人，名叫崔冲和，大秦三大狂剑之一的‘执于情剑’。
立冬剑是崔冲和夫人之佩剑。
此二人已经三十多年未屡世间。
而现在同时掌握这两柄剑的人是一名古稀老者，其身份很容易猜测出来。
不过崔冲和与其夫人消失的时候年龄在二十三四岁左右，哪怕再过四十年出现于世间，形容面貌也顶多是一副中年长者的模样，何种原因使其如今看起来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老者磨砂着两柄长剑，眼神温柔。
车头坐着的王飞猿声音传进了车内：“爷爷，咱们到了。前面有个小子力量甚为奇怪，武道天资不错，竟能一人对抗屠罗近三百人的围攻剿杀，啧啧，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能做些给您背剑的伙计，一点粗陋武技都使不上来……”
“爷爷已经感应到了，此子天赋颇高，所修第一个武道轮竟不在武道五轮之内，当真是另辟蹊径。”老者闭着眼睛点头道，“不过此子之生命力正在不断燃烧，天才将陨，当真可惜。”
“救不救？”
“潜力爆发之势不可阻挡，只可疏导。三十多年前老夫不能以此剑回天，今日，未必不行。”
“猿儿，此三十年，爷爷仅教过你一剑，守正剑。”
老者将注意力从与敌征伐的赵策身上收回：“守正剑只可御奇以正，却不能杀敌建功，于此时战事无益。”
王飞猿手指磨砂着马鞭，沉声道：“我可以陪伴爷爷左右，保护于您。”
“此时城中敌军有数千之众，你又能保护老夫几时？呵呵，无须为此浪费一条性命。”
老者抚摸着自己的胡须，感知力再次展开，竟瞬间笼罩住了整座城池！
“此三十余年，老夫所寻救心之良药，唯发妻一人耳。否则，苟活于世于老夫毫无意义。”
“然斯人已逝，与老夫阴阳两隔，不可逾越，更无力回天。”
“既心已成灰，性命何用。”
“愿以此剑，令天下人再无离合之苦，生死之痛。”
一声长叹。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老者抚摸着剑匣，眼神温柔，泪腺早已干涸，哪里还能流得出眼泪。
三十多年未曾有一刻停歇地心脏抽痛感啃咬残躯，旧人自斑驳光影里走出，浅浅一笑，眉目如画。
衰草连横向晚晴，半城柳色半声笛，枉将绿蜡作红玉，满座衣冠无相忆……
屏雪，我想你了。
老者的感知力停在了少年赵策与步向城门的公主之间，那一段长也不长，短也不短的距离上。
赵策，以一己之力硬抗三百屠罗铁骑的围剿。
莫说是一个仅仅有些奇遇的少年，便是修成武道二轮的祝沧将军在世恐怕也难以做到如此壮举！
黑气滚滚之中，一道金色光柱摇摆不定。
少年脸色苍白，握着战锤的手臂都不停颤抖着。
三百屠罗军在街面上形成了一个蛇盘阵，以红甲少年为蛇头，黑袍人为蛇尾。
大蛇绞动之间，层层消耗着少年身体力量，真力，觉醒力量。
漆黑锁链再一次抽击而来，直接击中反应已经有些迟钝的少年脸颊，将他重重抽飞出去，口吐鲜血！
“投降免死！”
黑袍人冰冷沙哑的声音从兜帽内传出。
若能将这个少年俘虏，抓回组织，自己便又是大功一件，因此他决定浪费些微时间来驯服赵策。
赵策用力扭过头来，却不是目视黑袍人，而是自马蹄与烟尘之间看向城门。
城中居民在众将士的保护之下，打开城门仓促逃离。
公主坐在战车之上，在剑甲林立的武卒簇拥当中，频频回头。
少年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投降否？”
锁链于天空之中游动，好似一条等待时机择人而噬地巨蟒。
黑袍人坐在马上，声音传递到赵策的耳朵里，忽近忽远。
赵策颤抖着举起手中战锤，声音微弱却坚定：“死战，不降！”
似乎被风一吹就会散去的点点青金色光芒浮现于少年体表！
他想要爬起来继续战斗！
轰！
红甲少年的大刀劈开气流，瞬间降临到赵策身前！
猩红色眸子之中，滔天怒火未曾有半分减损！
“死吧，臭虫！”
当！
大刀同战锤相撞的声音震痛耳膜！
少年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就被直接砸得躺倒在地！
他的身体四周街面之上出现密密麻麻的裂缝，而本人则完全陷进了青石板地面之内！
鲜血从少年的毛孔之中以雾化状态喷出，侵染得周围砖石一片血红！
赵策无力地咳嗽着。
“赵策将军，将军，赵策，一定要活着！”
隐隐约约地，带着哭腔的女声在赵策心尖响起，痒痒地疼。
赵策似乎自眼前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脸孔，金黄色瞳孔，极美极美。
他晃了晃手中的战锤，想要扶去那张脸孔上让人心疼的泪痕。
却又招致大刀巨力劈杀，直接砸断了他的手臂连同几根胸骨！
咚咚……
咚咚……
少年在这一刻无比清醒，却又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声。
痛觉在寂静的白光里归于虚无。
在这心跳声之外，赵策听到流水的声音，哗哗，哗哗。
跟着一点一点细碎地咆哮声响起，儿时看过的侠客传奇，各类传记在这咆哮声中聚拢成大石，无形地雕刻之刀游走于巨石之上，雕刻出一行行字迹。
武道伊始——《道经》中的语句。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少年的耳边，细碎的咆哮声开始化为一声声颂唱，以悠扬地语调，将全天下人都知晓的《道经》五千余字传递到他的耳朵里。
万物有其诉求，形成自己的道，补全世间所有运转。
共同循环，生生不息。
少年已经走在自己的大侠之道上。
伸张正义，斩天下不平。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在这寂静地黑与白相互轮转之中，赵策燃烧着的生命开始于体内真正回笼，与真力，身体，意识，灵魂重新构成完整的循环。
老者点了点剑匣，点头微笑：“大器可成矣。”
整座城池之中的杀气，元气，生机，屠罗军战士的贪婪念头，逃亡百姓的凄凉心情，戍边将士胸腔之中的燃烧怒火都在这一刻往马车中的老者引渡而去。
黯淡的气血轮在马车之上升起。
湛蓝色精魂轮包裹着气血轮随后出现于虚空之中。
经脉轮出现在最外层。
城池之中所有意念，情绪，气息在这三色轮盘之外形成黑色沟壑，愈来愈大，将三色轮盘映衬得宛若深陷于黑洞中央一样。
风声顿止。
老者的声音递到赵策耳边：“少年人，再挡住敌军一刻，老夫剑势可成！”
赵策宛如被注入一支强心剂，猛然自地上站立起来，再次与敌军拼杀起来！
刹那间，刀光甫动，黑烟滚滚，金色光柱喷薄！
光摇剑戟，色映戈矛！
少年的身形在这刀光剑影之中不停弹跳，每一次战锤重击都让整个蛇盘阵收缩的速度缓上一缓，逐渐与城中游散大秦武卒融合，共同对敌！
他的身后，城中百姓已经大部分逃脱出去，只剩下公主以及少部分大秦子民仍旧滞留于城内，守护士卒拼命护持住他们，往城外涌去！
“杀！”
列成长阵的大秦武卒与自家将军一道发出震天怒吼，每一步向前进逼都被盘蛇阵阻隔回来，继续向后退却！
而屠罗军蛇盘阵的增援战士在不断增加，一千，两千，三千……
整座城池之中互相胶着的战斗双方都脱离了当下战局，增援自家中心战阵！
轰！
战阵与战阵对撞的声响震裂房屋，掀飞瓦片……
大秦武卒的数量在急剧减少，不断有同袍死去。
黑袍人眼睛发红，他看到东方有太阳冒出了头！
赵策同样眼睛发红，血液流动速度加快，此一战之后，不仅雷霆军建制不存，就连边军与飞骑军也将被彻底打残！
“杀光他们！”
黑袍人怒声嘶吼！
蛇盘阵之上一条黑气大蟒整个身躯向后一弹，紧接着凶猛扑向赵策的军阵！
原本战力已经严重缺损的大秦武卒哪里能挡得了屠罗铁骑全力一击，整个战阵在大蟒蛇噬咬上来的刹那便分崩离析，许许多多的士卒惨死当场！
秦军战线被硬生生推到了城门之前数米距离，与护卫公主逃脱出城的士卒之间相隔咫尺！
“快出城！”
赵策转过脸，朝不断向城外涌出的士卒们大吼！
对面，那条黑气大蟒吞噬了诸多性命之后，力量更足，更加凶暴，蛇头如利矢般再次撞向残破的大秦军阵！
大秦军阵此时根本挡不住黑气大蟒的冲击！
赵策一步踏出，拉动整个战线向前，金色巨刑天斗势包裹住与大蟒相比较之下，显得极其渺小的大秦军阵！
两者对撞。
轰隆！
青石板被一块块掀飞，在烟尘荡漾之中粉碎，大秦武卒们口吐鲜血，就连耳朵之中也有少许鲜血溢出！
军阵仅仅在阻挡片刻之后便崩散，一个个武卒被冲击得撞在城墙之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已经没有再战之力！
少年身后，整只公主护送队伍全数冲出城门还需要三个呼吸的时间！
老者的剑势也同样需要争取这三个呼吸的时间！
“杀！”
赵策大吼出声，须发皆张，整个人抢先撞上了那头巨蟒！
连一丝水花都没有溅起，他就在这庞大的冲击力之中被弹了出去，落于城门洞内！
黑气大蟒在城门洞中张开血盆大口，无数只黑色气箭喷薄出去！
少年独身一人，支起身体，在漫天黑色气箭之中撑起一片金色光幕，朝着城门疯狂奔跑而去！
两扇城门在金色光幕的推进之下，缓缓合拢。
在最后一个士卒冲出城门之后，城门也随之轰然合并！
无数黑色气箭密密麻麻的朝刚刚转过身来的赵策攒射而去，除却金色光罩护持住的部位，他的四肢之上钉满了黑色气箭！
直接将少年钉在了城门中央！
剧烈的痛楚让少年连日鏖战的精神再也经受不住，轰然崩溃……
城外，急行军队伍之中公主猛然握紧战车护栏，扭过头来。
面甲遮盖住的脸孔上满是泪痕。
伊人在心底喃喃低问：“少侠，可有再见时？”
被钉在城门之上的少侠唇角微微上扬，想要做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而意识的崩塌终究来得太快，他仅仅只来得及在心里道了句：“会……会再见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