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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春天，李司学带着两位儿子来东女国已经大半年了。
当时他还不是赫赫有名的李司学，只是特兹亚客馆的普通账房先生李义，负责与汉人商队的接待事宜。
因为利玛大郡主要前往益州访学，客馆便安排了李账房教郡主大唐官话。
利玛大郡主实在不是勤奋的学生，仗着访学会有译语先生陪同，上课经常睡觉，没过几天就嫌无聊，溜出学堂打猎去了。
反倒是不去访学的达瓦郡主学得刻苦。
某天，城主问及利玛大郡主的学习情况，第一次召见了李义。
李义曾在节度使府任幕僚，应对起来自然绰绰有余。城主见他谈吐不凡，便留在身边做事，这是后话。
李家初到东女国时毫无人脉根基，一家三口全是男子，又是外族，经常被当地居民欺负。
城主突发奇想，把李家儿子给达瓦郡主指婚，正是看重了李家这点。
郡主结亲，如果男方家庭背景势力大，自然如虎添翼。反之，原本就势单力薄的郡主和外来的汉人结合，地位会更加下降。
李义后来知道了东女国内部情况，才明白了城主的算计。但那时他高兴昏了头，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岂能错过，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我不娶。”十八岁的李致辰本就对父亲抛弃母亲搬家的做法不满，再加上东女国的女子自然没有大唐女子那般温柔文雅，在他眼里个个都是野蛮的母老虎。
更何况在益州他有个心仪的女子，是书院先生的女儿。要不是家里突遭变故，两人早已是对恩爱夫妻。
“是让你嫁过去，不是娶妻。”李义见孩子宁死不从的样子，搬出了家法，硬生生打断了三条藤鞭，还是没能让小儿子松口。
后来，还是李致辰的哥哥单独劝慰了一番，也不知两人聊的是什么。后来，李致辰答应前去迎亲。
说是迎亲，其实叫订亲更为合适一些。
东女国一般十二三岁就订亲了，男孩开始到女方家里干活儿。待到女子长到十五岁，就可以举行仪式正式结亲。
达瓦比利玛小三岁，那年刚好十四。
东女国的订亲仪式是将两人的生辰木牌，也叫姻缘牌，暂时交于族里祭司保管。在结亲之前如有反悔，可以向祭司索回姻缘牌。正式结亲时，祭司将两人的姻缘牌放进同一个织锦绣袋里，丢进火塘烧掉。天神会从火塘中收到两人的结亲讯息，将两人的姻缘线绑在一起。
一夫一妻，也是一生一世。
“你真的想嫁给达瓦吗？”
那是利玛对李致辰说的第一句话。
正是春天万物生长的季节，漫山遍野的格桑花开了。挑个吉利日子，李致辰和达瓦的订亲仪式秘密地开始举行。
所谓吉利日子，就是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利玛大郡主刚好又溜出去打猎了。
是的，整个婚事都是瞒着利玛的。
按照习俗，男女双方分别从城外的不同地点出发，拿着姻缘牌一边走一边向天祷告，表明自己同某一位心意相通，希望天神成全。最终，两人穿过九个白石神堆，最终汇合，象征着两人克服重重困难，愿意在一起的决心。
祭司会收走姻缘牌，告知神灵已经知晓了两人的心意。如果真的情投意合，接下来可以准备结亲仪式，天神会通过火塘接收两人的姻缘线。
东女族人能歌善舞，订亲仪式的祷告本来应该一路唱着山歌过去。李致辰虽然精通乐理，但唱歌实在太难为他了，只好哼着小曲儿代替。
在《关雎》的调子声中，一个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着山花的芳香和树叶的清新，从大片姹紫嫣红的格桑花海里飘然而至，惊飞了路边的蝴蝶。
来人身穿梅银彩衣，逆着清晨灿烂的阳光，银饰和刺绣星星点点闪烁，宛若天神一般。
她翻身下马，脸上带着阳光一样的笑容，伸手就去拿李致辰手里的姻缘牌。
“大郡主，使不得。”
“城主怪罪下来，我们不好交代。”
跟在李致辰身旁的下人纷纷上前阻拦。但是扎西郎城主不好得罪，沙尔尼大郡主又岂是好得罪的人物，他们哪里真的敢拦住。
利玛轻松地拿到了李致辰的姻缘牌，就着阳光细细打量了一番，转头就问他的意愿。
“不想。”李致辰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之前并未见过被称作“天选之女”的大郡主，倒是听过一摞又一摞的传说。
东女国的郡主何其多，因此称呼时每位郡主前面必须冠上名字加以区分。但只要一提起“大郡主”，不用指名道姓，大家都知道说的是沙尔尼的大郡主。
如今亲眼见到了，真人看上去倒也对得起那些传说。
“也对。”利玛点点头，对李致辰的回答很高兴，“达瓦有自己喜欢的人，你也应该有自己喜欢的人。两人何必强扭在一起。”
“希瑟阿妈那里，我去说理，你不必担心。”
希瑟是扎西郎城主的名字，少有人能直接称呼。除了生母之外，只有极其亲近的女性长辈会被称作阿妈。
短短四个字，道尽了大郡主和扎西郎城主的关系。
李致辰一听，便知道此事会有转机，道了谢，伸手讨要自己的姻缘牌。
“现在还不能还给你。”利玛调皮地歪了歪头，把姻缘牌往自己兜里放，“现在还给你，你阿爹不就白忙活了。”
利玛话语说得很轻，但李致辰也知道，如果这桩婚事泡汤，父亲岂止会白忙活，他们家在东女国的境遇会变得更糟糕。
东女国很少悔亲。一旦男方被女方退亲，多半是因为男方有所过错。就算不是男方的过错，人们也会对男方指指点点，好像是什么残次品甚至脏东西。这与大唐的情况其实也差不多，只不过性别刚好颠倒了而已。
“明年吧，一年后我再还给你。”利玛厘了下要害关系，自己接任城主后，拥有处置百姓婚姻的权力，那时就可以正式宣布这桩婚姻无效。
东女国等级依次是王族、贵族、平民、贱奴。扎西郎城主能够决定达瓦和李致辰的婚事，却没有办法干预沙尔尼大郡主的婚事。
“在此期间，你依旧是沙尔尼王族的订亲人。算是对你一点小小的补偿，我也刚好可以向希瑟阿妈抗议示威。”
这意味着，李家将会受到沙尔尼王族之名的庇护，至少以后的日子不会太难过。而城主忌惮着利玛的意愿，短时间不会再给达瓦找茬了。
毕竟，谁知道利玛大郡主会不会再抢亲呢。
笑着说这话的她，关心着达瓦和李致辰的未来幸福，关心着李家在东女国的境遇，却从未考虑过自己将会背上的骂名。
李致辰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利玛已经转身向下人吩咐：“让李公子骑我的马回去吧，你们牵马慢些走，他身上有伤。真是的，让病人走那么多路，怎么想的。”
“大郡主，你呢？”
“我去白石堆接达瓦。”利玛自顾自地说着，走向了花海深处。
病人被扶上马，视野顿时高了不少。
放眼远望，远处的山头顶峰还有皑皑白雪，但是山脚已然开始染上绿色，大地的新生即将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