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东家也好，扎西郎城主也好，为什么要把大郡主当做稀有宝贝来捧着。
小葵忽然理解了一些事情。这个国家权力斗争的尔虞我诈，因为特殊体制呈现出与中原不太相同的态势，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比如，明明沙尔尼有两位郡主，为什么阿拉玛说只剩一位王族？
这一切就像是隐藏在黑暗中的蛛丝大网，每个人被缚在其中，谁也不知道最后捕食的蜘蛛从哪里冒出来。
她决定不追根究底继续问下去。因为知道的越多，陷得越深，到最后就越难抽身。
李公子还在外面候着的。
现在再把人请回去，让他白跑一趟，是不是直接就得罪了城主未来的夫婿以及干儿子？
小葵暂且放下心中的疑惑，硬着头皮上课。然而几分钟后，她就后悔了。
李致辰是李司学的儿子，怎么两人性情差那么多？李司学多么和蔼可亲，李致辰就有多么严肃死板。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李致辰一板一眼讲起课来。
“……”
小葵表示，是自己太蠢了吗，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一开始，她还装作很努力地认真听课。几分钟之后，眼皮开始打架了。一刻钟后，床榻传来了均匀的呼吸与鼾声。
催眠效果比岐先生任何一种安神药都好。
李致辰愣了下，仍然无动于衷地继续讲着没人听的课。
父亲让他来给大郡主上课，旨在疏通关系。他心里是拒绝的。无论是利玛、还是达瓦，他从未焦虑过在东女国结亲。
李家在益州也算是小有势力，因为得罪前任节度使，父亲不得不带着两位儿子远走。但李致辰一开始并不想离开故土，哪怕是死亡，他也想留下来，和家里的母亲、姑姑和姐姐共同面对可能的灾祸。
他一直打算逃离东女国，回去看望亲人。奈何父亲不许。
所以他故意讲些深奥难懂的内容，以为大郡主会听得不耐烦，把他赶出来不再上课。父亲那里能交差，自己也得偿所愿。
现在这情况，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但估摸着明天，大郡主也不会再来请他了。
谁知第二天，大郡主的侍女兴冲冲跑来找自己，还特地嘱咐傍晚时候去，正好可以一起吃夜饭。
“李公子，真的很谢谢你。”阿拉玛真心实意地，给大郡主的教书先生深深鞠了一躬，“大郡主之前睡不好觉，还总做噩梦。”
“昨天她听你的课，睡得可香了。”
“你们大唐的经书，比西域的佛经还灵，难怪城主要推广汉学。”
教书先生心情复杂，看着嘉波碉楼装饰精美的石拱大门，旁边墙壁上扎西郎的神鸟浮雕栩栩如生，瞪圆的鹰眼仿佛在怒视着来者。
“不客气。”他慢慢吐出了这三个字。
“当然，大郡主可能听不太懂。如果你能先讲些其他故事，再上正课，那更好。”阿拉玛还在担心大郡主的心情，在进门之前小心提点。
两人穿过走廊来到房间，却发现里面气氛有些紧张。
大唐乐坊精心准备了银耳莲子羹、清炖野鸡汤等，送来给治疗的大郡主补身体。但岐先生以药理有冲突等理由，不让大郡主吃。
“岐先生就是想吃独食！”小葵气势汹汹道。
虽然她明白郎中的话有道理，但是自己从未见过那么多好吃的，以后恐怕也不会吃到。现在连喝一口汤的请求都被拒绝了，自然是生气的。
“你就知道吃吃吃，伤口烂了怎么办！身体那么虚，大补的都不能碰！”
争吵的结果，自然是以岐先生的全面胜利而结束。
毕竟大郡主手脚被绑着，脸上皮肤还有伤，吵不过更打不过。
“李公子，你也去坐着吃！”
“阿拉玛，你跟几个侍女守卫单独摆一桌，把那什么鸡啊羊呀全端走。”
宗旨就是，不能让岐先生那个老匹夫讨大便宜。
隔壁房间里可是满满一桌好菜，就算端走大半，也足以饱餐一顿。岐先生声称不计较小姑娘的脾气，却故意拿着个大鸡腿，在大郡主床边绕来绕去，逗得对方不住咽口水。
不曾想他只把注意力放在大郡主身上，狠狠咬了一大口肉，不小心呛到了。
“哈哈，哈哈，活该。”看着岐先生憋着脸通红，手忙脚乱从喉咙往外掏卡住的肉，小葵感到了报复的快感。
李致辰不由得嘴角上扬。
大郡主向来没有什么等级观念，众人也非常放松，屋里人也跟着一起大笑起来。想着想着，忽然听见小葵喊了一声不好。
“阿拉玛，我脸上敷的药膏笑裂了。”
“活该，伤口估计也扯开了吧。”岐先生洗了洗手，等着对方低头认错，“求我啊，求我就给你上止痛药。”
“我告城主去，你虐待病人！”
虽然仍然在斗嘴，该处理的伤口丝毫没有马虎。有侍女帮忙捣药，有侍女帮忙端热水，几个守卫识趣地帮忙，把一堆染血纱布丢到过道垃圾堆里。
进进出出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在这充斥着血腥与苦涩药味的房间。
因为避讳，退到走道外面的李致辰却笑不出来。
他想不通。
血的味道带来的，是无尽的折磨与泪水，甚至是死亡。
去疤的过程是多么难熬，大致是可以想象的。
因为姐姐的丈夫也是位郎中，他从小见过医馆里太多的痛苦与悲伤，无论是病患自己，还是照顾病患的家属。
曾经在益州时，哥哥骑马时摔伤了腿，全家人上上下下紧张得不行，哥哥的每一句呻吟，都使得母亲的眉头又皱了几分。
她怎么还能笑着说起自己的伤口，就像是树叶从树上掉落一般简单？明明只要伤口感染、或者下刀时重了几分，轻则毁容，重则危及生命。
但也正因为病人是笑着的，所以照顾她的侍女、守卫、郎中，脸上都挂着愉快而轻松的笑容。
李致辰想起了刚来东女国时，听见别人说起沙尔尼那座城。
在东女国语言中，沙尔尼，意思是阳光明亮的地方。
“那是座被天神庇护的城。”
扎西郎的每个人都如此回答，沙尔尼城主是天神的化身，慈爱祥和；在那里生活的居民，脸上的笑容就跟阳光一样灿烂。
因为沙尔尼少有商业，居民几乎不外出或者迁居，扎西郎难得看见沙尔尼的百姓。他也只能姑且听之，姑且信之。
跟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李致辰看见的第一个沙尔尼居民脸上，的确是如此。
那人，正是沙尔尼的大郡主，利玛。
三年前，在扎西郎城主的提议下，利玛大郡主决定前去大唐境内的益州访学，剑南节度使自然是非常欢迎的。当然，大郡主访学归来，于东女国边境遇袭的事情，很多人都始料未及。
达瓦郡主要替利玛大郡主送行，两人在扎西郎小住了段时间。
然后，一桩糊涂的婚事，就被扎西郎城主提了出来，至今仍是一笔糊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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