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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行驶得特别慢，但时间又过去得很快。
李思维一路都在发躁，问舒达理能不能开得快一点，问还有多久才能到县城。
其实李思维躁了好久，问了很多遍这样的问题，甚至问到舒达理烦得不行，将车一拐，停在路边的应急车道，转身冷冷地对李思维说：“你要是再问我一遍，我就停着不走了。”
可李思维觉得自己才问了没几遍，莫名其妙的，县城就到了。
看见县城陌生的街景——李思维的心一下子慌了，那一刻很想让舒达理把车开得慢一点——李思维好怕，他好怕看见范爱玲病入膏肓的憔悴模样；他不知道自己该以哪种情绪应对，是强装的鼓励的笑，还是歇斯底里的哭。
李思维还没来得及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医院到了。
舒达理把车停在路边，说：“到了，我们先去给范爱玲买点水果。”
石叶子伸着懒腰，补充道：“再带一束鲜花。”
李思维木然地下车，问他们：“你们谁知道范爱玲穿多大码的鞋？”
“啊？”一旁的文雅不解地看着李思维，问：“你问这个干嘛？”
“我要给范爱玲买双高跟鞋。”
范爱玲曾对李思维说，碍于各种阴差阳错，她还从未穿过一次高跟鞋。那天她跟李思维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她说大多女生都有穿高跟鞋的梦想，她十八岁的那天想穿，结婚的那天想穿，当老师的那天想穿，可从未有一次能穿成。
她说高跟鞋不只是一双鞋子，高跟鞋配裙子，对她来说是公主的梦。她是一个脾气暴躁的灰姑娘，家庭贫困，生活平淡，平生没什么大的梦想，就想在某个郑重的场合当一次公主。
文雅和范爱玲的身高差不多，按照她的脚码，李思维去商场给范爱玲挑了一双高跟鞋。鞋子高挑，颜色是尊贵的黑色，上面坠满了晶亮的水晶。
唐先生他们表示不解，说范爱玲现在连下床都困难，李思维干嘛要给她买一双高跟鞋。
李思维没有回答，反问他们谁会跳舞，石叶子说她会。
李思维说：“有人会就好。”
县城的医院破烂，医疗水平也差，范爱玲开始住在市里的医院，后来发现病治不好，家里也没钱了，就搬来县城等死。
范爱玲的病房在住院部的三楼，李思维们刚进医院，距离还有几百米。
李思维希望他们的距离是几百万米，而他们只能步行。那样等他们走到了，去范爱玲的墓前上柱香即可。李思维只悲痛欲绝一次即可，且他的脑海里只有范爱玲健康时候的模样，端庄的鹅蛋脸，身高和身材都属于中等，有点丰满，凶起来的时候特可爱，暖起来的时候特可爱，一本正经讲课的时候也特别可爱。
李思维怕等一会儿看见范爱玲时，她憔悴得让人，让人……
走进住院楼之前，迎面飘来一股恶臭，里面夹杂着药品的味道，臭衣服臭袜子的味道，油头发和老年人长时间没洗澡的味道，水泼在瓷砖地面上半干不干的腥臭味儿，还有病痛跟死亡的味道。
这一刻李思维好怕，一时间李思维想了特别多。他怕看见范爱玲的病危的绝望与痛苦，也怕范爱玲会因为要死在这个破烂医院而死不瞑目，他怕范爱玲连虚弱地起身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李思维最怕的，还是范爱玲不记得他了。
李思维怕死了，可他还是不可自制地这样想——他小心翼翼地抱着高跟鞋，走到范爱玲面前，问：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承诺吗？而范爱玲却懒懒地睁眼，疑惑地看了李思维一会儿，然后问：你是谁啊？
想到这儿，李思维心里泛出一股剧烈的酸楚，大脑开始缺氧。他蹲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在这个人来人往，死去活来的医院里面。
李思维就是怕，不知道怎么缓解自己的恐惧。
真的是万万没想到，等李思维再回来拜访范爱玲的时候，竟然是在她病危不知能再活多久的时候。
石叶子拍了拍李思维的肩膀，轻声说道：“李思维，就要到了，别愁眉苦脸的好吗？”
李思维抬起头，紧紧盯着石叶子，随后轻声说道：“没事，走吧。”
石叶子说：“嗯。”
她拉着李思维的胳膊，走进住院楼，上了楼梯。
李思维当时的情绪很迷糊，朦朦胧胧的，感官好像没了。他记不得周围一切环境，当时只在脑子里幻想，他们正走着呢，突然地震，楼梯塌了；文雅接到她妈打来的电话，说范爱玲出院了，在家里静养；李思维突然从梦中醒来，从老天堂公寓家里面的床上醒来，然后揉一把脸，惊喜地发现这一切只是个噩梦……
李思维所幻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文雅带着他们去了三楼，找到范爱玲的病房，敲门。
敲了很久，没人应。
突然间李思维很慌，没有缘由的，胸中就是出现了一团无法舒缓的气。
李思维冲到最前面，敲门：“范爱玲！范爱玲！”
他们都被李思维吓到了，石叶子惊得“啊呀”喊了一声，用力推了李思维一把：“你叫鬼呢？”
那一刻李思维的脑子好像秀逗了，用尽浑身所有的愤怒，恶狠狠地盯着石叶子：“闭嘴！你给我闭嘴！”
李思维不停地拍门，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疯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护士，所有被李思维打扰到的人都赶到了，他们围观，可就是没人上来说一句话。
李思维抓住距李思维最近的一个护士，冲她嚷：“开门啊你！门为什么打不开？你们谁给锁了？开门啊你！”
护士愣了愣：“病人反锁的，这病房的钥匙在哪儿？钥匙呢？”她冲周围的护士喊。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乱了套的，医生护士慌着找钥匙，李思维继续拍门，周围不知道是老唐还是石叶子，拼命地拉着李思维，让李思维安静。
好吧就让世界一直乱下去吧，门永远打不开好不好？那样门里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李思维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就让李思维在这里喉咙喊得嘶哑，力尽而休克，一睁眼李思维会发现自己，正在赶回公寓的路上。
那么范爱玲最终怎么样了呢？李思维不知道。大概会有人告诉李思维，范爱玲穿上李思维给她买的那双高跟鞋了吧？她似个少女一样，起身翩翩而舞，她的舞步因为肢体的虚弱而显得笨重、呆滞，但你们看她的笑，是那样原始的灿烂。
就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吧！
“不！不！”李思维拉住终于找到钥匙，准备打开房门的护士：“不要开，我求你了。”说罢李思维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慌忙松开她，指了指钥匙孔。
护士插进钥匙，转动，推门，门开了。
他们争抢着往里面挤，李思维立定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病房里面传来医生护士杂乱的叫嚷声，石叶子他们的哭喊声，是因为范爱玲病入膏肓，需要最后一次成功性不大的抢救吗？
对，就是这样的。李思维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捧着的高跟鞋自手中滑落，却没有力气接住它，到了也没有弯身捡起它。
李思维仿佛看见病房那端，身形憔悴，带着一个帅气的牛仔帽的女人向李思维招手。他仔细看，那原来是范爱玲呀！他慌忙小跑着追上去，恍然范爱玲不见了。
李思维跑下来，拼命地跑，范爱玲就在下一个转角等着他呢！
她怎么会忘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呢？高跟鞋永远在那儿等着你，老师，只要你愿意，总有一天你可以穿到它的呀！嘿老师，你等等李思维，你等等李思维啊！
李思维跑下楼，跑出医院，正犹豫该是往哪边追的时候，一个浑身脏兮兮的邋遢老头一把拽住了李思维。
“滚！我没钱给你！”李思维想一把甩开这个老头的手，可是他的力气出奇得大，无论李思维多么用力就是甩不开。
“想找到你的初中老师吗，小伙子？”老头一脸贱笑着问李思维。
“你知道她在哪儿？”李思维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扔给老头：“告诉我她在哪儿！我要去找她，你现在就告诉我！”
“好的小伙子，你看那边。”
李思维一转身，看见街道变成一团颜色诡异的气墙，不停地压缩，旋转。它好像有着极强的引力，吸引着他，那扭曲的视觉似乎告诉李思维，它随时都可以将李思维扯碎！他眼看那道气墙距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感觉自己就要进去了，可是进去之后能见到什么？李思维想，难不成能见到范爱玲吗？他能看到没有生病，完好无损的范爱玲吗？
他不知道，他终究也没有进去。
某一刻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在街上，而是仍然在医院里面，街道啊老头啊都是自己看到的幻觉，现实是所有人都在为了范爱玲哭喊。她已经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医生和护士的抢救也无济于事——从反锁的门可以猜到范爱玲是自杀。
然后李思维永远也不会清楚，范爱玲有没有完成她穿上高跟鞋的梦想。他也不知道范爱玲是否还记得自己，记得他们两个人的约定。李思维唯一能知道的就是自己还记得他们当初的约定，记得范爱玲拖着腮帮子说着有关于梦想的话……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记忆已经完全没有色彩了。
李思维默然落泪，范爱玲随着自己的青春永远逝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