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罡气群力捉鬼 误佳期漏失良机

  • 作者: E伯爵
  • 更新时间:2017-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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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正罡气群力捉鬼 误佳期漏失良机

那永安县之西北,有一处荒山,地势略高,多有怪石,土质咸涩,不宜耕种。也不知哪一年,有贫寒人家在此葬了人,便陆陆续续地添了许多孤坟。有无钱厚葬的,也有些横死了无人收殓的,都教埋入了此地。久而久之,这一片荒山上便密密麻麻地起了无数土包,好些的插块石碑,清明有几杯薄酒,后人添坟化纸;不好的便是荒草覆盖,甚至于教野鼠掘了洞,安了家。

玄真与周全来到此地,便感觉有些不爽利,然而他们一个是正神,一个是散仙,寻常孤魂野鬼根本不敢冒犯,早已经远远地躲去了。

几个挑夫与衙役选定了一块平坦空地,堆好木柴枯树,将六口棺材淋满了油脂,分开点火。霎时间火焰腾升,映得周围艳红一片。玄真手执拂尘,捏了诀,口中念念有词,绕着五口棺材低吟,像是在超度亡魂。然而扮作矮胖郎中“周全”的土地神蔡怀安却看得分明:狐仙朱红此刻所为,乃是在估算黄九郎的脚程。

那八尾白狐黄九郎拿了蔡怀安所写的公文,下到地府追问此六人之亡魂,人间耗时不过一个时辰,然而在阴司却有如一月。只因阴司之地,原本是魂灵居所,但凡有罪之人,皆要在那里遭受刑罚。为明正天道,罪人之魂灵受罚的时间自然不能短了,所以时日竟比阳世要长数十倍。而天界之上却相反,所谓天上只一日,地下已千年,故而天人之寿,绵长不可数。

此时黄九郎已离去了半个时辰,这五人理应还在阎罗殿外等候,待到审过了身前诸般功过,才会发于轮回之中。黄九郎执土地公文,判官无常都会给些方便,然而他毕竟是未成正果的小狐妖,只怕不免要受刁难。

那火又烧了一刻钟,人人都闻到皮肉焦烂之气,几个挑夫跑去一旁大吐,然而常年在殓房的衙役却不怕,还为柴堆添了不少火。

朱红停下了脚步,回来蔡怀安身边坐下,低声道:“我已经得了,九郎气息渐近,顷刻便回。”

蔡怀安原本就在担忧,听朱红如此说,心头大为宽慰,不由得抹了把额头冷汗。为打发走那些闲散人,朱红暗中施法。她乃赤狐,最是会摆弄火的,只默念一句,那六口棺材上的火更燃得旺盛,火舌翻卷,一舔便是一口通红的焦灰。衙役拍手道:“好大的火,从未见烧得如此之快的。”

待得柴火慢慢地烧尽了,六口棺材和其中的尸首都变作了灰烬。周全对衙役和挑夫道:“诸位辛苦,尽可早早回去了,在下收拾骨殖,不过些许琐事,就不劳动诸位相陪了。”

此刻天已擦黑,这荒山乱坟之中,看不到半点人烟,那寒鸦夜号,蝙蝠乱飞,猛一阵风过,吹得人后颈发凉。众人听他这般说,极是高兴,恨不得转身就走,然而口里却客套一通。玄真道:“此地阴气深重,入夜之后却不适宜生人逗留,诸位还是早走的好。贫道有护身之法,愿留下再念一段经文,与周郎中一共回去。”

众人听她如此说,更不愿多留,随口叮嘱小心,便如火烧屁股一般地跑走了。

待得众人消失不见,蔡怀安与朱红才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蔡怀安将六个陶罐放在地上,略一施法,那骨灰便各自钻入罐中,他将罐子封严实了,收在一个背篓里。

蔡怀安做完这一切起身来,便听到朱红笑道:“九郎,回来便回来了,纵然办不成事,也不可隐身不见啊!”

蔡怀安一惊,忙四处观望,半空传来轻笑,随即无端端落下一团银色的事物来,只见它双目漆黑,浑身皮毛雪白,八条尾巴依次展开,煞是好看,尖嘴里赫然还叼了一卷文书——正是显出了原形的黄九郎。

他甫一落地,即刻变为人形,白衣飘飘,乌丝如缎,好一个贵公子的模样。朱红笑道:“九郎恁的顽皮,回来了也要吓我们一吓么?”

黄九郎却对朱红笑道:“小弟心中念着姐姐吩咐的事,生怕耽搁,一得了便动身往回赶。这神行之术,化为原身可快数倍呢!姐姐千万别冤枉我好耍。”

朱红见他有心讨好,便也嘉许了几句。蔡怀安上前问道:“九郎可找到了这六人?”

“自然是找到了。”

“可有问出什么来?”

黄九郎道:“小弟求一位鬼差带路至枉死城外,见无数鬼魂正在候审。又请众鬼差查找名册,好一番工夫,才见这六人,细细地说了,终于得知前后因果。”

朱红知他有意表功,也不点破,只道:“既然五人都问了,不如一一说来。”

黄九郎躬身应下,才慢慢地道:“那张银福自成都来此,一路上紧赶慢赶,也没有出什么岔子,到永安见了少主人,才得休息。而那四个护卫自张燧雇佣以后,便不敢懈怠,一路警醒,直到永安才歇下。这六人都未发现什么奇异之处。”

蔡怀安问道:“如此说来,他们皆是在来到永安之后才染上这怪病的?”

“不错。”

朱红问道:“在来永安后,这六人可曾去过同一处地方,吃过同一种菜肴,或是喝过什么相同来处的水酒?”

九郎笑道:“若说同一处,便是县衙门了。吃食也统统来自那里。”

朱红道:“那县衙里有些古怪,今日我进去也看出来了。然而后来病亡的百姓,却有些从未去过县衙。”

蔡怀安也道:“正是。若猜县衙乃疫病之源头,然而江刘氏一介贫妇,连衙门的边都未近前过,怎的也会莫名死去?”

九郎诡秘一笑道:“蔡老官儿,你问的不错!若再差我去逮了别的死鬼来问,只怕没有去过县衙的人更多。”

朱红窥视九郎脸色,便知他已有所获,不过吊人胃口耳,遂斥道:“如此紧要关头,再不可啰唆。”

九郎立刻敛色拱手:“是,小弟糊涂了。小弟与那五人谈过,别的皆不好说,倒有一桩事颇可寻味。”

“什么?”

“那张银福乃是个好赌之人,临行前张老太爷恐他赌钱误事,只给了些许盘川。到了永安之后,张县令赏他几两银钱,他便去小开了下戒。而那李黑儿和四名护卫也是同样好耍这口,之前护送主人,管束得严厉,也是到了永安这才偷偷解馋。”

朱红大喜:“好九郎,果然是伶俐得紧!我瞧那张家小哥儿也看出了些端倪,却未想破,我此刻回去点他一点,看看他能否多说一二。”她又转头对蔡怀安道:“有劳尊神与九郎一同隐身,随我去县衙一趟,永安之祸,根由只怕在那处。”

蔡怀安将六罐骨殖送入地下,只待所需便可在永安任意一处取来,然后与黄九郎一道隐形,跟随着朱红直奔县衙而去。

此刻县衙之内,后院之中,观翠亭上,张燧与胡五德正在对饮。张燧一天劳累,这时稍作休憩,却又忍不住与五德说道这一场疫病之祸。

张燧道:“长鸣兄今日查探,可看出什么古怪么?”

胡五德心头暗道,咱坐的地方就是最大的古怪,说与你却不信的。然而面上却极寻常,只道:“来往了几条街,并未见有人患病,莫非是到夜里才发作?”

张燧思来想去,终下了决心,对五德道:“小弟有一事不明,总觉得太过荒谬,不知怎样说起。长鸣兄见多识广,还请多多指点。”

胡五德问道:“莫非还是与此间疫病有关?”

张燧点头,随即从佩囊之中取出几样物品一一排出,原来是四枚铜钱,一金戒指,两块玉佩,一银钗,一金头花,还有一个小儿银锁和一小金锭。

五德奇道:“这些是从何而来?”

张燧道:“在查验尸首时,小弟看到每人手中都握了一样东西,便收捡起来。这铜钱乃是最开始那无名货郎手中之物,玉佩、银钗等乃是张银福与四名护卫手中之物,这银锁便是江刘氏手中遗物,而这金锭,是那黄家鳏夫留下的。可惜今日还有几名死者我不曾亲自去看,竹喧收来的遗物,便没有放在其中,然而也是些珠玉金银之类的贵重小物件。”

五德道:“竟然每一人都有东西留在掌中?”

“如今看来的确不错!小弟原本想的是,人若暴亡,手中事物来不及放下倒也寻常,然而这般个个死于相同的病,难道个个都恰好手中拿了东西,还偏偏还值些钱?”

五德将那些小物件样样拿起看了又看,默默运起法力查探妖气,却并未发现分毫。这些东西都是干干净净,只是略显陈旧。”

这么一来,连五德心中也糊涂了,若是如今之疫病与这县衙风水有关联,为何死者又纷纷拿捏着零碎什物而亡?

他眼看着张燧满眼焦虑,眉头紧皱,也只好先劝慰道:“三郎也不必心急,如今之计,先防病为主。若你信得过,不妨将这些东西先交与我。你白日里公务繁忙,就由我再细查一遍。”

张燧点头,又亲自为他斟酒,举杯敬道:“长鸣兄能施援手,小弟感激不尽。小弟上任不过数日,就遭遇如此不顺,看来伏案读书千日亦不如躬亲操持一刻。望将来长鸣兄能多多教我。”

五德连道“客气”。

两人说着话,忽见赵老五急急忙忙走进花园,上了观翠亭,禀道:“周县丞、唐县尉及陈主簿和陆捕头等四位已在花厅候着官人了,不知官人是现在去还是吩咐他们稍坐?”

五德道:“我即刻便到。”

说罢对五德赔了不是,嘱咐他慢慢吃喝,转头催促着赵老五带路,出了后院。

张燧离去之后,剩了五德一人。他翻看桌上物件,拿起又放下,却还有些未想透。眼瞧见观翠亭外怪石嶙峋,荷塘之下幽幽无底,那些古树更是黑魆魆地看不清模样。陡然猛刮起一阵风,夏日之中竟冰冷彻骨,且刮落了摆在碗上的竹筷,滚落在地上。方才张燧在时,却分明一丝风也不见的。五德心中不由得冷冷一笑——且看是怎样的恶鬼,今日要撞在自己手里。

正在此刻,却见一道灰影自院门外疾步而来,不多时便攀上假山,走入亭中。那人一甩拂尘,笑道:“小狐儿,想来你也瞧出了此处的古怪。”

五德定睛一看,原来是扮作道姑的朱红。他忙起身行礼。朱红微微一笑,轻摇拂尘,黄九郎与蔡怀安也各自显形了,分立在两旁。

蔡怀安刚一落脚,便打了个寒噤,道:“为何永安县内,竟然有如此凶险的所在?”

黄九郎也惊道:“此地竟埋了骨么,好重的阴气!”

朱红皱眉道:“我白日里来此就已经发觉不对,看来永安之事,当从此查起。小狐儿,你今日可问到了什么?”

这里虽然有两只八尾狐,黄九郎却知朱红叫的决计不是自己,心中不由得酸涩。胡五德顺顺当当地应了声,便将白日里探听到那秦县令之事原原本本说了,又将张燧所示之物一一呈上。黄九郎冷眼旁观,只觉得自己一番辛苦,却好似不如这黑炭头油嘴滑舌。

朱红与蔡怀安却无暇管他那点心思,倒是对那一堆东西颇有兴味。朱红手指捻了一枚铜钱细看,思虑良久,一双美目在各个物件上流连,拿起那些物件又看了看,突然奇道:“这些东西尸气颇重,倒像是墓中明器。”

五德道:“莫非是偷来的?”

朱红摇头不解:“要偷也不该是死者偷的,小狐儿,我倒有一猜,不过你可得先谢九郎。”

五德茫然不明所以,朱红便将黄九郎深入地府所问到之事说了,最后道:“张银福与诸侍卫皆好赌,而身死之时掌中又捏了东西,还不好猜么?”

黄九郎听朱红提到他,心头高兴,脑子一动,立即答道:“我懂姐姐所指的了——莫非这几人身死,却是因与人对赌,丢了性命?这掌中之物,原本就是赌资?”

朱红赞道:“九郎果真是聪慧非常!”

胡五德一愣,口中便咸淡不匀起来:“如此说来,那这死去的许多人,各个都好赌不成?别的不说,江刘氏一介妇人,本分持家,怎会去赌钱呢?”

黄九郎笑道:“有赌资却不定是真赌,胡兄岂不知扑买扑卖否?”(注1)

胡五德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开窍:“是了、是了。若是扑买,则江刘氏与黄鳏夫之死倒想得通了,他们手中之物,原本就是赌回来的。”

朱红点头道:“不错。赢了钱物来,输了命出去。”

蔡怀安恨恨道:“好阴毒的手段。”

黄九郎占了先,心头大是得意,然而面子上却更谦逊三分,向朱红问道:“这后院风水诡异得紧,不如先设法探一探此地的深浅。”

朱红点头:“九郎所说正合我意。”有对蔡怀安道:“尊神可通结阵之法?”

蔡怀安登时一阵面红,他乃是鬼仙出身,又只做些日常操持,虽为正神,论法力倒反不如朱红等一类修炼得道的。因此深作一揖,道:“小神愿为仙人护法,以免凡人擅入。”

朱红说句“有劳”,便吩咐黄九郎与胡五德道:“如此看来,此地阴气来源皆在这荷塘,须得先看看这下面埋着何人。我自施法,你二人各占南北方位,若有不测,便合力助我。”

黄九郎与胡五德对视一眼,意味深长,都应下了,分头走开。

只见蔡怀安在院门处结印,遮蔽了声响,朱红周身发出淡淡的光来,浮到荷塘上方。她此刻现了本相,美艳不可方物,通身仙气流转,光华动人。她口中念动咒语,拂尘轻摇,便见院中起了些风,吹动草木沙沙作响,不多时如灵蛇一般汇成一路。朱红拂尘一指,便嗖地钻入荷塘水面下。

五德在南面假山之上,见水面只荡了一荡便不见动静。他候了许久,那莲叶荷花动也未曾动一下。然而朱红却恍若不觉,兀自念咒。五德正担忧久了张燧回来正好撞见,却当如何,便猛地看到一朵荷花摇了一摇,那花瓣纷纷掉落,花心变作了黑色。

朱红停下了口中所念,厉声道:“何方厉鬼,在此为祸,还不赶快现形!”随即将拂尘对准了那荷花掷去。

只见拂尘尚未碰到那花,便急速转动,紧跟着便有一道黑烟自花心中冒了出来,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子,变作人形。

胡五德定睛细看,只见那道人影身材修长,面目清矍,留着三缕长须,颇为儒雅,然而脸色惨白,双目泛红,一副愁苦之相。

他一现身,五德便感到周围冷了三分,心头不由得暗暗纳罕——这鬼竟如此厉害,不知能否降服。一面想着一面看那头黄九郎,见他也一脸戒备,便知他有心在朱红面前一显身手。

五德自然不甘其后,就等着朱红一声令下,就要发力。

不料朱红身形微动,便听院门处蔡怀安忽地气息不稳,大声道:“官人怎来了,可用过晚膳?”

朱红动作一滞,那道人形又化作了黑烟,重新缩回到花心中,颜色也变成原样。

朱红心头愤然,但毕竟良机已过,虽有不甘也只好作罢。她呼哨一声,与五德、九郎二人顷刻间同时落脚在观翠亭中,又是一副道姑打扮了。

注1:宋代时的买卖有一种是流行赌钱似的,钱物相赌,有时候往往是输了钱拿不到东西,赢了则可将东西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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