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店无端遇妖邪 三郎临危逢秀才

  • 作者: E伯爵
  • 更新时间:2017-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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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野店无端遇妖邪 三郎临危逢秀才

李太白有诗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张说也曾吟道:“眇眇葭萌道,苍苍褒斜谷。烟壑争晦深,云山共重复。”由此可知,若要出入蜀地,必要登险山、涉恶水,历千难万难。然自古鱼过禹门则为龙,川人要求个功名,就必出蜀。虽是多着几分风险,为了前程却也说不得了。

此为大宋淳化年间,在益州至东京汴梁的路上,有三个人骑着马匹不紧不慢地走着。当头一人年约二十五六,白净面皮,长得颇为俊秀,身上着交领云纹锦缎长袍,头插白玉包金簪,腰间坠了一袋蜀绣香囊并一青玉环佩,跨下一匹黑马皮毛水滑,一副大家公子仪态;其后一人约十六七岁,靛青的短衣长裤,戴一包头巾,跨一青驴,驴背上负着两个箱笼,一看便是前方那少爷的书童小厮;最后一人三十不到,做儒生打扮,相貌平平,略显寒酸,眼睛却生得甚为动人,颇有几分风流神采。

这三人前后虽是一路,却看不出多少亲密。前方那公子只管看着锦山秀水,满脸的新奇,好似头一遭离家,高兴得紧。实际上这不过是段寻常山路,比不上青城、峨嵋任中一处,甚至密林悠悠,荒草萋萋,加上半山飘荡的淡淡薄雾,很是阴森。虽然山顶上是日头高照,无奈山腰依然分不到一点晴光,加之前后再无别的路人,这段行程就显得颇为气闷。

走了半晌,懵懵懂懂地在山路上拐了数个九曲回肠,前方百步开外的一山岩背后,冒出一簇黄色的茅草顶子,横着竹竿挑出一帘酒旗,迎着山风摇摆飘荡。

那书童又惊又喜地叫道:“少爷,前方有酒家呢!”

锦衣公子搭手一望,笑道:“是了是了,走了这半日,正好腹中饥渴。玄珠,你紧赶几步,命店家快烧水造饭,取囊中银针与我泡上,备好酒菜,咱们可吃了再上路。”

书童答应着,正要催动青驴,后边那儒生却高声道:“且慢!”

锦衣公子转头,颇为不解地问:“长鸣兄,有何事?”

那儒生上来对锦衣公子劝道:“此地非官道,前后荒无人烟,少有旅人过路,怎会有酒家?依我看来颇为蹊跷,保不定是强人黑店。即便不是歹人设局,贤弟衣饰华贵,难免没人不起坏心,还是避开为好。”

锦衣公子不以为意:“长鸣兄心细如发,可也未免太过谨慎了。咱们三人破晓便上路,现在也是晌午,肚中若不垫底,哪来的力气?况且长鸣兄也知此地少人过,强人若在此要坐地掳财,岂不早早便饿死了?不妨事的。”回头又对书童吩咐,“快去快去。”

那书童想必早饿得厉害了,对儒生的阻拦颇为不快,见自家主子发话,立即答应一声,忙不迭地催马朝酒家跑去。

那儒生面色不悦,却也不便再阻拦,只与锦衣公子并头跟随在书童身后,来到那酒家。

只见在空旷地面上,支着一个简陋茅屋,屋顶歪斜倒不说了,外面的柱子竟是未去皮的原木,还青幽幽地附着苔藓,正中柴门大开,四壁上的窗户是竹篾所编,甚为通风,屋里虽未点烛也亮堂堂的,门前几根拴马桩,都是粗大的树桩,仿佛新砍不久,斧痕尤在。玄珠的青驴正拴在最末,啃着地上的青草。

锦衣公子和儒生下马来,还未站定,一个小二便从店中跑出,低眉顺眼地问安,将两匹马拴住了。

玄珠也从出门来,迎着锦衣公子道:“少爷,我已吩咐了店家煮茶备菜,顷刻便好。”

锦衣公子夸了他一句,和他一齐走进这野店,身后的儒生叹了口气,也跟进来。

这茅屋内只有木桌两张,条凳八根,很是简陋,横梁竟然也是青皮原木,倒颇有几分天然之趣。锦衣公子见屋内干净爽利,气息清幽,极为喜欢,更不疑有他。

三人在一张桌子落座,一个身着棉布长袍的矮小男子连忙从内室出来,点头哈腰地问了安,道:“小人乃本店掌柜,适才小哥的吩咐俱已照办,如今先给各位客官上茶。”

他随即一拍手,两个小二便奉上香茶杯盏。虽然茶器都是粗陶,但茶好水好,依然清香扑鼻。

锦衣公子一看这三人,却不禁莞尔。你道为何?原来这掌柜与两个小二,都长了五短身材不说,竟像得如一个娘胎里蹦出来的:都满月似的一张圆脸,豆大的小眼,扁平鼻子,线缝般的嘴,面皮白净,更绝的是那两撇八字须,竟没有谁长一分短一毫的。

锦衣公子笑问道:“掌柜的,你平素穿衣戴帽大约是不用镜子的吧?这两位堂倌便足以为鉴了。”

掌柜赔笑道:“此店乃小人家中产业,只在此地招待过路行商打尖留宿以为糊口,雇的人都是亲外甥。俗话说:外甥随娘舅,长得像也是当然的。”

锦衣公子听了更是大笑,那玄珠也跟着打趣了几句,反倒是旁边的儒生眉头微皱,一脸地讥诮。

这当口,两个小二从后面厨房端出几盘热腾腾的菜摆上桌,顿时青白一片,细看下来,原来是蕨菜、韭黄、茭白还有些许萝卜,再多一钵糙米饭,大小碗碟内竟无半点荤腥。那锦衣公子见菜式简陋,面上就不好看,只问道:“掌柜的,即便此处偏远买不到猪狗肉,野味总该不缺,怎的竟如此寒酸?莫不是怕我等身上无钱,竟将好料藏着自用?”

掌柜忙陪笑道:“山野小店,不敢囤着那些鲜货,客官要得急,又不成去打,怠慢了!”

锦衣公子用箸拨弄那些青绿小菜,只觉得口涩无味,那儒生冷笑道:“掌柜的,我看你店子后便是密林,现去捉些野味也是有的,不过差一小二去掘个山鸡窝,掘个兔子洞,何愁找不到一星半点的肉食?”

此话一出,不说那两个小二面皮发青,就是掌柜也抖了一抖。好在生意人家,极会圆场,又忙禀道:“小店虽无肉食,好酒倒是足量的,客官们若等得,且先饮几盅。小人这便叫厨子为客官们寻些野味来。”

那锦衣公子顿时大喜过望:“没肉有酒也是好的,快快端上来。”

掌柜打发了两个小二出去,又亲自捧来一粗陶坛子,敲开封泥,为三人倒满。霎时间醇香扑鼻,那锦衣公子呷了一口,顿觉甘冽非常、唇齿留香,大赞道:“好爽快!”

他咕嘟咕嘟两口就干了,掌柜的又连忙给他添满。

旁边的书童玄珠见主子畅饮,馋虫早就爬上了喉头,忙不迭地举起碗来牛饮似的往里灌,只有那儒生冷眼旁观,丝毫不为所动。

掌柜的眼珠一转,又对他道:“客官莫不是还在计较下酒菜?暂且先饮一盅,小的稍后便将鲜肉送上。”

那儒生不言不语,只瞧着掌柜冷冷一哼,掌柜的笑也不是,怒也不是,踟蹰半晌,便将酒坛轻轻置于桌上,避猫鼠似的退下了,临到厨房外又扭头一瞥,见儒生还是喝了口酒,那八字须下竟挂了一丝诡笑。

三巡酒下肚,锦衣公子只觉得腹中如燃了团火,直蒸得酒气上头,面色也红了,眼目也花了,舌头也大了,十根手指都不听使唤了。转头看看玄珠,早已软倒如一滩烂泥。锦衣公子双眼迷离,痴笑道:“好……好厉害的酒,想不到……这野店……竟有此等……佳酿……长、长鸣兄……你我再来一坛……如、如何……”话未说完,也如无骨的泥鳅一般滑到了桌底。

那儒生面色如土,强撑要起身相扶,最终也摇晃了两下,倒伏在桌上。

此时野店中寂静,只听得三人鼾声大作。那掌柜的从厨房中挑开布帘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浑身油腻、厨子打扮的人,竟然也是圆脸小眼八字须。忽而同样的两张面孔也从门口探了出来——原来那两个小二并未去捕什么野味,方才便守在外面。

这四人蹑手蹑脚地凑到锦衣公子等人身边,那掌柜一一查看明白了,又对着儒生尖声笑道:“任你这穷酸奸猾似鬼,也须着了咱的道。小的们,快与我寻那宝物!”

小二与厨子齐声应着,一人一个地翻捡醉倒的苦主。不多时,当中那个便喜道:“得了!”

原来他扯开锦衣公子的衣衫,摸到一个硬物,拽出细看,原来是一面两寸见方铜镜。只见这铜镜做工极精细,花纹古拙,背后刻了一阴阳八卦图,更奇的是镜面无半点划痕不说,竟还有光华流动。

掌柜一步抢上,将镜子拿着细细摸了一遍,笑道:“正是此物!当真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宝贝终究是我们的了!”

四人围做一团,正欣喜若狂,却听得背后有人冷笑道:“好不知羞,分明是巧取强夺,如今倒似得了份内的花红一般。”

四人一惊,转头一看,那儒生竟然立在身后,且脸色如常,丝毫没有醉态。掌柜的惊疑交加,喝道:“你怎会无事?”

儒生不无鄙夷地嘲弄道:“区区雕虫小技,不过晕眩术法而已,我还不看在眼里。若不是要让尔等现行,一早便将这穷窝砸个稀烂了!”

贼子个个面面相觑,掌柜突然一声呼哨,四人同时拉起双唇,门齿暴长了三倍不止,凶神恶煞地朝儒生扑来。

儒生见此诸人面生异像,却半点不慌,双手各捏了个诀,喃喃几声后,便见一阵烟雾腾起,将四个贼人包在其中。一时只听得惨叫连连,待得雾气散去,掌柜、小二、厨子都不见了,原地上仅余下堆毛蓬蓬的灰色团子——定睛一看,竟是四只野兔。

那儒生喝骂道:“短尾的孬货,好没有眼色,竟敢在爷爷眼皮底下装模作样,打量爷爷我是瞎子么?”

野兔精吱吱挤作一团,眼见着儒生背后竟生出八条乌黑的狐尾,只恨自己有眼无珠,以为各个尾巴藏得妥当了,未曾料想对方更有隐形的高手。

当中一只身量最长的野兔用爪子捧了铜镜,人立起来,颤声道:“小的伏乞上仙饶命,小的委实不知这……这位公子与上仙同行,若是知道,就是剪了我等的耳朵与诸位下酒也是不敢不从的。尊友的铜镜这便奉上,望上仙千万饶过小的。”

儒生接过镜子放入怀中,敲敲桌上残酒,那野兔精甚是乖觉,连忙吩咐三只手下窜上桌,扶着酒坛为儒生斟满。

儒生呷了口美酒,道:“尔等若要活命也容易,我问的据实答来即可,否则……哼哼,本仙这趟路上尚缺腌肉,尔等虽只够塞牙缝,好歹也能就着下二两酒。”

野兔精连连躬身点头:“是是,上仙请问,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来问你,你如何知道这铜镜?”

“上仙容禀:小的与弟兄们原是在这山中清修,半月前小的去青羊宫外听宣道,听说有一异宝在城东现世,得之可聚天地之气,于修为有大大的帮助。小的夜观星象,又卜卦多次,算得异宝向东北而动,回来与弟兄们商议,在此设下一局,万不曾想到此宝有上仙伴护啊。”

“你当我是黄口小儿,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平白地知道有宝贝,还就偏撞上了。这风声何来?谁人告知?再唬我,嫌你的尾巴还不够短么?”

野兔精急得三片嘴唇乱动:“上仙息怒,小的句句实话。这消息是听青羊宫附近一雀儿精说来的,她在三清殿外常年听教宣道,最是有灵性,决不肯轻易传言的。对于此异宝现世的消息如何走漏,小的全然不知。小的可以百年修为起誓,若半句虚言,愿被人磔骨吃肉,皮毛剥去做帽子。”

儒生双目一转,料想也问不出更多了,随即摆手道:“罢了。”他起身拍拍衣衫,那桌上的野兔精连忙下地来,用毛茸茸的爪子为他揩净布靴上的灰土。儒生叫声“乖”,在四只野兔精头顶一抹,又将它们变回人形,笑问道:“真是奇哉怪也,尔等修行有高低,化形时理应不同才是,如今怎好似一个模子刻的?”

那化为掌柜的大兔子赔笑道:“不怕上仙笑话,小的弟兄们未曾化过形,小的只好依着城里某行商的脸面变了一变,不想弟兄们都学了样,依葫芦画瓢。”

儒生哈哈大笑,往它身上轻踢了一脚:“合该尔等托生为兔子!去,将铜镜归位,再把他二人扶出去,这野店也拆了,然后速速离开。铜镜之事就烂在肚里,若走漏了风声,仔细尔等的小命。”

四只野兔精连连作揖,接了铜镜放回锦衣公子胸口,又手搭手地将他和书童移到马、驴一侧,施法将野店推倒,只见地上顷刻间便起了无数杂草,恍如一副寻常荒野的模样。末了,野兔精向儒生一齐磕头,化为原形,钻入草丛中便不见了。

儒生上马瞧着面前这两尊醉菩萨,叹了口气。他大袖一挥,便看着锦衣公子与书童缓缓地坐起身,醒了过来,只是眼中迷离无神。

锦衣公子浑浑噩噩地问道:“长鸣兄,方才何事?为甚么我只觉得头重脚轻,双手无力?”

儒生关切地问道:“可有胸闷?”

“这倒没有。”

“是了。方才走下山道,三郎与玄珠都嚷着乏了,便在此处稍做休息,不知不觉间你二人竟睡熟了。既然已醒来,这便上路吧,山下应有正经店家,也好寻些吃的填肚。”

锦衣公子诺了,又道:“长鸣兄不曾休息?”

儒生闻言禁不住苦笑:“在下天生劳碌命,有了空歇也睡不得的。”

锦衣公子懵懵懂懂,只觉得眯了一觉,腹中饥火更盛,于是也不多言,便催着继续赶路。在他与书童玄珠上马之后,儒生回头看看那片空地,笑了一笑——身后云山雾罩、荒草飘摇,不知藏了多少精怪,前方虽大路平坦却也难料得脚下虚实,一切都未有定数呢。

这事的缘由须得从头说起。

在成都城内有一位做丝绸买卖的富户,姓张,名大成,原是蚕农,后因勤勉经营渐渐攒了家私。中年之后又与人合伙置了片店铺,起早贪黑,渐渐成了当地的大绸商。这张大成性情仁厚、仗义疏财,但凡遇上灾荒年生,都要捐出大笔银子救济流民,平日里也惜老怜贫,时常帮衬街坊,是以在成都有“张大善人”之称。

然张大成虽有万贯家财,膝下却无一儿半女。他原配郑氏本有所出,可惜不到半岁便夭亡,后纳一妾,连得三女,仍无男丁。在四十六岁上头,张大善人便又纳了一妾,终享弄璋之喜。中年得子,自然爱若性命,特请高人算了生辰八字,取名为张燧,因前头正房夫人夭折了一个大哥,其母又早产一男胎,故而行三,小名唤之三郎。

这三郎从此便是张大成的心头肉,当真捧着怕摔、含着怕化,幸而也不是一味娇惯,总是有些分寸。后六岁开蒙,聘了西席,更管教了野性。此子聪明非常,日常功课一学就会,把个张大成乐得如同得了仙童,指望着将来光耀门楣。

三郎十岁上,原配夫人郑氏亡故,只隔两月其生母林氏也去了,三郎从此更是懂事,日日苦读,以求取功名。张大成将余下的妾室柳氏扶正,勤俭持家,虽人丁不旺却甚为和睦。

三郎十四岁便中了秀才,名震成都,众人皆以“神童”呼之,后不到弱冠便在秋闱中得了举人的功名,一时间多少人羡慕,称“虽甘罗、李泌亦不过如此”。张大成更是大散金银,广积阴德,两个出嫁女儿所在的亲家同样与有荣焉,连州府上也送了贺礼。

不料就在三郎准备上京省试之时,却突然得了急症,整日头昏发热,到后来竟卧床不起,胡言乱语。只瞧得好端端一个珠玉公子,被磨得只剩把骨头了,张府上下更是如天要塌了一般。张大成急得须发俱白,那银子流水也似的使出去,名医圣手、珍稀药材如同不要钱般地搬进来,然而个把月也竟无有丝毫起色,合府上下都暗自垂泪,只道小公子要就此仙去。

张大善人平素广布恩德,所以街坊邻里都帮着烧香拜佛,寻方找药,这一日竟有个秀才拿着封荐书找来,说有祖传方子可救命。张大成拆信一看,原来是旧日交好的绸商荐举来的,上书:

“弟刘楚再拜,字达兄大成足下:自别台颜,日日挂念!闻贤侄有恶疾,五内如焚。兹有秀才胡五德,字长鸣,家藏奇方,可治异症。弟拙荆尝有疾,幸得其药救之。今特为兄荐至府来,贤侄或可得其良药。望侄早安,勿烦惠答。”

张大成惊喜非常,忙将秀才迎入府内,就如福神上门。而家中愁云惨淡之际,也好歹有了个期冀。虽不知这相貌平平的秀才是否真能救得火,在生死交关当头,也无他法可想。

殊不知胡五德也是暗自庆幸,凭着一封信才让张家中门大开,否则怎过得那两尊门神。既到了府中,便是他大展本事的时候了。

注:关于狐仙的名字,“胡五德,字长鸣”,“五德”是鸡的别称,《韩诗外传》云:“头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时不失者,信也。”而鸡因为打鸣,又叫“长鸣都尉”。所以“胡五德,字长鸣”其实潜台词就是:“我是狐狸呀,我爱吃鸡。”哈哈~而关于“玄珠”这个名字,就是“墨”的别称了,他是书童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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