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斯躺在柔软、洁白的床单上,虽然麻布的被子稍微有些粗糙,但安琪解释说这是此处的传统,如果不舒服的话可以偷偷地用床单垫在被子下。
戴斯觉得要是她知道自己常年睡的是一块木板,盖的是一个包装袋做的帆布斗篷,就一定不会这么操心了。
“活着的目的……”戴斯喃喃地重复安琪说的那个词儿。
他转过身子,脸颊在散发着肥皂清香的枕头上摩挲,这时门边传来了轻微的响动,戴斯一下撑起身子,便看到刚才想到的那个少女正推开门走进来。
“你果然还没睡。”安琪对他笑了笑,她的左手端着一盏油灯,右手抱着一个布偶。
“有些人到了新的地方都睡不着,你或许也一样,所以我来看看,随便给你带个新朋友。”安琪把布偶放在戴斯的枕头上,“它叫米奇,我刚来的时候就陪伴过我,之前还陪过许多兄弟,今天也让它陪陪你。”
月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落在枕头旁边的布偶身上。它已经很陈旧了,但是洗得非常干净。它的模样很怪:有一个尖尖的鼻子,两只耳朵又圆又大,耸在脑袋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外衣,还带着白手套,咧着嘴直冲人笑。戴斯突然想起来,当他和赛文在荒原的废墟中休息的时候,那个男人曾经做过奇怪的动作,原来就是在模仿这个布偶。
赛文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当时赛文说过的话:“哦,它是一个叫……叫迪斯尼的人的孩子?”
“也许吧。”安琪为布偶整理衣服,满意地看着它,“不过它不是人,是一只老鼠。在末日审判前好像很多孩子都有,相当受欢迎。”
戴斯有些吃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种肮脏、恶臭、凶狠又卑鄙的动物居然能被做得如此可爱,难道末日审判前连老鼠都讨人喜欢吗?他突然厌恶地将布偶推到一边:“我不需要这个,他们做的东西是骗人的。”
安琪却把米奇捡回来,塞进这少年的手里:“不,戴斯,米奇只是旧日好时光的见证,不要对它这么刻薄。它曾经让我做过好梦,现在让它陪着你吧。”
安琪紧紧地把它按在戴斯手中,她黑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室内闪着坚定的光芒。戴斯放弃了,他捏了捏米奇的肚子和耳朵,终于决定躺下来。安琪微笑着帮他盖上被子。
“你和他一点也不像。”戴斯看着安琪纯净的黑发,忽然问道,“你们真的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吗?”
虽然没有说名字,但是安琪很清楚戴斯指的谁:“我们是亲兄妹,这一点儿也不假,不过赛文得了一种病,主教说那叫做白化病,是从父母那里传来的——可我们连父母是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
“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哦,跟你可能有点儿不一样,我来这儿的时候才三岁,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赛文已经九岁了,那个时候他的头发和眼睛和我一样黑……我们是在荒原中被找到的,从父母的尸体旁,一个路过的荒原行者把我们带回了这里。赛文告诉我,我们原本住的伊甸被饿鬼和活肉攻破了,所以逃了出来,可荒原更加危险。如果没有遇到荒原行者,我们很快就会被饿鬼和活肉吃掉。”
“他们也强迫你们加入荒原行者吗?”
“不,女人是不能加入的,而赛文……”安琪顿了一下,“他是自愿成为见习神父的,嗯,也就是荒原行者的徒弟。其实荒原行者是后来伊甸里的人给他们的称呼,他们都是神父,或者是修士。他的病也是从当学徒以后才开始突然发作……他的皮肤、头发、眼珠一天比一天变得更浅,但是他也一天比一天出色。”
“他什么时候正式成为荒原行者的?”
“赛文是有史以来最快出师的,他只用了三年时间,我为他骄傲,戴斯。他很强,至今为止他走过的伊甸是最多的,他还杀过许多饿鬼,比其他兄弟都多。也许只有主教能超过他。”
戴斯并不震惊,他其实能够猜测到赛文有多强,正因为他的强大才让他在仇恨的同时也充满了羡慕和嫉妒。
安琪继续给他讲着有关于荒原行者的事情:“其实每个兄弟都会培养一些徒弟,但人数不多,也就两三个,因为他们没有精力同时教太多人,而且这儿也住不下那么多人。这些年来兄弟们带回的徒弟越来越少了,就在你之前大概有五六个,都跟着导师去‘行走’了。赛文是个不轻易收徒弟的人,一般来说像他这么厉害,都希望他能多教导一些人,可这么多年他一共只找回来四个,你是第五个。”
戴斯忽然想到约翰和赛文在墓地里的对话,心中一紧:“那前面四个呢?都成为了荒原行者吗?还是你说的‘神甫’?‘修士’?”
安琪的表情突然僵硬了,她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不,他们都没有,都没能够出师。”
“然后?”
“什么?”安琪看着他。
“你们把他们怎么了?那四个人,没有成为荒原行者的,是被你们杀掉了,还是扔进了荒原?”
“不,不。”安琪拼命地摇头,“不是的,我们不会做那么可怕的事情,只是送他们离开这里,回到他们原来的地方。但是有些告诉了他们的事情,他们必须忘记。”
“你是什么意思?”戴斯追问道,“我不明白,你们有更多的秘密,对吗?”
“哦,抱歉,抱歉。”安琪难过地摇头,“我不能说,那是只能告诉侍奉上帝之人的消息,你只有成为荒原行者才会知道。”
“骗人!你明明知道!你为什么知道?”
安琪平静地伸出右手,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套着一个金色的指环:“我已经宣誓侍奉上帝了。这一生我将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我的身体、灵魂,以及所有一切都属于上帝。”
戴斯看着她被月光照着的脸,额头和鼻翼,以及一边脸颊,白天红润的肌肤此刻泛出一种莹白的光,让她就仿佛教堂中的那尊大理石像。戴斯问道:“你活着的目的,就是伺候那个都不知道在哪儿的人吗?”
“他是永恒的神,我的朋友,而且他无处不在。”
“即便世界变成这个模样?”
“即使世界毁灭。”安琪笑了笑,“你得相信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戴斯,这是伊甸里的人和我们最大的不同。”
她轻柔地将戴斯按到枕头上,让米奇紧紧地贴着他的面颊,又忽然笑了笑:“你的眼睛真漂亮,是绿色的。”
她端起烛台,就像来的时候那样,轻轻地离开了卧室。
戴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伸手摸了摸布偶的大鼻子,忽然跳下床,在这间卧室里急切地翻找起来,他打开柜子,拉开抽屉,在桌子上翻找,终于发现他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面镜子,椭圆形的,金属框包围着光洁的玻璃,下面是花瓣一样的座子。
戴斯小心翼翼地拿着它来到窗口,借着月光看自己的脸——
他在伊甸的污水中照过自己的模样,在街道的窗户玻璃上看到过,也在别人的眼睛里映射出来,但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眼睛里看清楚:
他的眼睛的确是绿色的,深绿,就好像那些森林中树叶;他的眉毛和头发一样是浅黄色的,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干枯、稀少;他的脸瘦削而尖锐,颧骨很高,鼻子也很挺拔;他的嘴唇很薄,而且缺乏血色,在下巴上还有一道深深的伤口……
这是一张很容易被淡忘的脸,就算是看上十遍也很难记住,但戴斯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他骨节突出的细长手指滑过青白色的皮肤,在那些细小的伤痕上流连,他感觉到了皮肤的温度,还有每一寸的骨头,他相信以后即便是眼睛瞎了,胸膛被刺穿,脑袋被砍掉,即便他真的死去,他也再不会忘记这张脸。
于是他放下了镜子,重新回到床上,抱着米奇睡着了。
清晨,洪亮的钟声再次回响在整个教堂,穿着黑袍的荒原行者们从各自的房间出来,沉默地走向圣坛。他们向着青铜华盖鞠躬,然后来到那辉煌无比的宝座下,天使们围绕着木椅,拿着钥匙和冠冕,仿佛宣示着无上荣耀。日光从穹顶照射下来,铺洒在人们足下,就好像特意为他们呈现出的天国的幻象。
荒原行者们矗立在这里,开始唱歌,没有任何伴奏的歌声从低沉慢慢变得清越,缓慢又舒展地在这里飘荡着,它展开无形的翅膀,在穹顶下优美地打了几个回旋,才渐渐消散。
约翰来到了宝座的圣坛下,他没有走到最中间,而只是在旁边做了几个手势。
荒原行者们坐下来的时候,约翰抬起左臂,于是戴斯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来到他身边。
“兄弟们,今天有个孩子将会坐到你们的身旁,”约翰对在座的荒原行者们高声说道,“他将会在这里吃、住、学习,将来的某一天,他将会走出这里,踏进荒原。他来到这里是上帝的意志,他走出这里也将接受上帝的考验。但在此之前,我们有责任教导他,将我们所学与上帝所赐统统赠与他。每一身黑衣都是一个希望,每一步前行都会逼退恶魔的脚步。跪下吧,孩子,你将得到一次重生……”
戴斯单膝跪地,仰头看着约翰。
安琪捧着一个银盆走过来,里面装满了水。约翰用手指蘸了一些,点在他的额头上,口中说着他听不懂的话。然后他让他站起来:“你可以换一个名字,孩子,你可以抛弃你的姓氏和你的过去,选择一个你想要的新名字,就像我们这里的每个人。”
男孩儿短短地思考了一下:“戴斯,还是戴斯,但不是以前的戴斯。”
光头的神父愣了片刻,随即点点头:“很好,新的戴斯。那么,来见一见你的老师……”
他伸出右手,让赛文走上前来。
今天这个白化病人穿着最简单的黑袍,没有长刀,也没有短柄斧和墨镜。他坐在最后一排,但谁都能一眼看到他,他就像黑夜中的鬼火,无声地燃烧着。戴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走近,可手心中仍然慢慢地在变得湿滑。
“赛文兄弟将指导戴斯学习他应该学习的东西,”约翰拿出了一本厚厚的书,上面还有一串十字架念珠,“请以主教的遗物发誓你将尽到你的责任,兄弟。”
赛文将手放在了书和念珠上,他惨白的皮肤和黝黑的封皮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他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我起誓:将我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的学生,引导他接近真理,坚信上帝;我将令他懂得抵抗魔鬼的方法,让他明白信仰的力量大于利刃;我将保护他的身体及灵魂,不让上帝的力量于尘世再受损伤;我将成为他的台阶,他的火把,他的长剑……我将为他付出我的汗水、鲜血和爱。”
“向上帝证明吧,兄弟。”
赛文把自己的十字架念珠取下来,然后接过约翰递过的匕首,他在自己的指头上划开一条口子,一边用戴斯听不懂的话吟诵,一边用鲜血涂过十字架,将这条念珠挂在了戴斯的脖子上。
“愿你遵守誓言。”
约翰握住了他们两人的手,高高地举起来:“让我们歌颂吧,兄弟们,赞美上帝,愿我们的血早日迎来弥赛亚降临。”
所有的黑衣人都站起来,他们开始歌唱,这次的调子高亢而激越,跟之前完全不同。他们的歌词似乎跟那些低声吟诵的语言一样,戴斯听不懂,但却明白是在歌颂他们所相信的上帝。他木然地看着周围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庄严、肃穆的神情,但他们并没有看着他,而是望着祭坛上的彩窗,在那里有新生的阳光,给穹顶下的空气渲染出温暖的色调。
戴斯无法感受到荒原行者们的欢愉,只觉得既陌生又有些无措,更分明地发现自己的确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来者。
就在这时候,他偶然间和赛文相互看了一眼,忽然发现那张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面孔也有相同的异样——赛文和其他荒原行者唱着同样的歌曲,但他的表情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也许是他的疾病让他看起来不像一个活人,也可能是他浅黄色的眼睛难以像人类一样表达出丰富的情绪,总之就是这样短短的一瞬间,戴斯能感觉到赛文也和他一样隔绝在人群之外。
原来是这样吗?戴斯忍不住在心底冷笑,因为他需要一个同类,所以会选择自己,从一开始在伊甸见面,以及之后所有的折磨。
虽然手被约翰抓住,可戴斯仍然想要挥舞着它狂笑,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他突然觉得那个白色的人有了裂缝,这可比穿上黑袍更令他兴奋。他实在是很想知道这些“兄弟们”有没有人谁看清了那个人的眼神,他们是否真的相信他?而那些誓言,又有多少是这个人真心诚意说出的?
戴斯其实并不计较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他知道自己将来的确会有一个活着的目的,有了想要击碎和超越的东西。这个念头随着歌声像一颗种子被埋进了他的心里,并且迅速地下了根,让他突然对于接下来的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充满了期待。
本书连载自免费原创小说网站”不可能的世界”www.8kana.com,中国最有爱的年轻小说网站!各大市场下载官方免费APP,享最快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