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整整半个月，戴斯和赛文、迈克一起陷入了辛苦的跋涉，他们顺着废弃的公路向南走，而随着水源的干涸，眼前的一切又再次恢复成了土黄色。
大地像一个生活艰辛的农夫的手，全是裂开的皱纹，而缝隙里连一滴血也没有，只剩下灰土。没有植物愿意在这样的一片土地上生长，甚至不愿意留下它们的尸体。除了光秃秃的石头、泥沙，就是建筑物破烂的残骸。
戴斯却对这样的环境觉得安心，因为这跟他来的地方很相像——鲁昂，那个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的“故乡”。
在这半个月的行进中，他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他不愿意再跟人说话，无论是赛文还是迈克。当然前者原本就不打算跟他说什么，也不关心他想说什么，而后者……迈克是一个随时随地都能自己说起话来的奇怪的人，赛文不搭理他的时候，他仍然可以滔滔不绝地讲着他在其他伊甸里遇到的人和事，好吃的食物、风骚的妓女、珍藏的美酒，戴斯不跟他交谈的时候，他也可以吹嘘自己曾经怎样杀死为数众多的饿鬼和活肉，躲过了怎样艰险的磨难。
戴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有如此厚的脸皮，在他生死一线时袖手旁观，然后又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地跟他讨论晚餐，然后建议他如何改进陷阱来捕捉猎物。
后来戴斯想明白了，也许在荒原行者心中，其实真不懂什么叫“救人”，因为他们独自走过了茫茫的荒原，已经习惯了自己管好自己，同伴之类的，并没有像戴斯以为的那么重要——更何况他原本就不算是他们的同伴。
枯燥的黄色渐渐退去，炎热的温度也略有降低，甚至一些带着湿气的风吹过，让戴斯觉得很舒服。他闻到了微微的咸味，还似乎有点儿腥臭，但那又不是血的腥味，戴斯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味道。
“别翘着鼻子像只老鼠那么吸气，”迈克嘲笑他，“我们只是接近海边了。”
戴斯从来没有见过海，虽然他看过这类画片儿。他知道那不过是很多很多水汇集在一起，就像一个巨大的池子，但那些水毫无用处，它们又苦又涩，不能喝，甚至不能洗澡。
在赛文告诉他第二天早上就可以赶到马赛港口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期待，也并不兴奋。一直到穿过石块儿和建筑废墟抵达目的地，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戴斯爬上倒塌的石板，看着远处的蔚蓝一点一滴地出现在眼前，顷刻间胀满了他整个眼球和大脑。这蓝色如此纯净，几乎驱散了戴斯关于其他颜色的记忆和感觉，他急促地呼吸着，就像一个渴望鲜血的活肉一样张大了嘴，从喉咙里发出长长的呻吟。
然后他跳下那块石板，跌跌撞撞地跑向海边，他越接近它，眼眶便越发滚烫了：它从静止变为生动，就好像会呼吸一般，不断地舒展、起伏，宛如最迷人的女人的曲线，并且是活生生。
尽管那些最近处的海水卷着白色的泡沫拍打在参差不齐的堤岸上，把脏兮兮的垃圾一股脑儿地推向岸边，尽管有些死去的动物半腐烂的尸体在海面上沉沉浮浮地漂着，但戴斯还是觉得，海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东西。
“别在那儿傻站着！”迈克跟在后面，大声冲戴斯叫道，“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迈克所说的“事情”是在这片码头上寻找他们要用的东西。
他说这地方是专门修起来做出海通道的，以前有许多的大船，可以容纳几百到上千人，轻易地从世界的一头到另外一头。如果在几个月以前，戴斯会认为这都是无稽之谈，但现在他用尽力气去想象那种壮观的景色，想象一整个伊甸漂浮在这无边的汪洋之中，即便是在其中沉没了，也让他觉得毫无恐惧。
但现在那已经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了，迈克说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一些破烂的小艇和渔船，因为它们所需要的燃料比较少，所以还勉强能用。在这片大陆上走动的荒原行者有时候会从水路回罗马，为此他们在这个废弃的港口藏了一些好东西。
迈克领着戴斯一直向海边的一幢建筑走去，它的样子很丑恶，白色和灰色的石块将它垒起来，生锈的铁皮盖在屋顶上，活像一个呲牙咧嘴的老怪物。“我们的船就在里面，”迈克说，“虽然这船坞难看了点儿，但是还管用，平时的潮水和偶尔来阵台风什么的，都扛得住。”
他拧开锈迹斑斑的插销，打开大门，一股海水的咸腥味儿扑面而来，还夹杂着机油和潮湿腐烂的臭气，一艘老旧的渔船在黑暗中飘摇着，仿佛睡不醒的老人。它的身躯并不算庞大，也不过十米左右，吃水也很浅，褪色的船舷下隐约看得到一个半人半鱼的图画，还有些戴斯认不出的字母。它看上去残破又可怜，但是足以让戴斯目瞪口呆，他还从为见过这样久远时光中遗留下来的机械产品——仿佛是某位巨人消失后残余的骨骼碎片，虽然只有那么一点，也足以让人震撼了。
迈克把一块跳板搭在船舷上准备上去，但这个时候赛文却拉住了他的胳膊。
“等等，”一直跟在后面沉默不语的黑衣行者突然阻拦他的同伴，“这里有点不对。”
迈克停下来，鼻子动了一下：“柴油的味道很重。先退出去！”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动身，一段火光就忽然从的船坞另一头冒起来，接着火焰像蛇一样在地上蜿蜒，并且顺着缆绳往船身上爬，很快就蔓延到甲板。
“快，快，浇水！”
迈克大叫到，抓起角落里锈蚀的铁桶，装了满满一桶海水泼向着火点。
而赛文却拔出了长刀，脸色阴沉：“是那些家伙干的！”
他转身走出去，仿佛没有看见眼前的大火，也不打算帮忙。更奇怪的是迈克对此毫无怨言，只是拼命地灭火。
戴斯一头雾水，他看到赛文站在船坞外的空地上，下午的阳光将这个男人长长的影子投射到自己面前，就像他手中的长刀一样锋利。戴斯不知道敌人是谁，因为这一片区域内没有任何伊甸，自然也没有活肉和饿鬼出没，甚至连食人的植物和动物也没看到过。
但他的疑惑很快就被自动现身的某个黑影解开了。
那是一个人，忽然从残留的防波堤下跳了上来，动作轻盈，没有任何声音。他和赛文以及迈克一样，都穿着黑袍，但那身衣服更脏更旧。他的脑袋是光光的，头脸上全是坑坑洼洼的伤痕，就仿佛有什么野兽用爪子把他的整个脸都刨烂了。他右手握着一截长长的钢管，一头削得很尖，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
“日安，兄弟。”那个人的语气平静，声音竟然优美动听，“你们要回罗马，对吗？”
“这和你无关。”赛文冷冷地回答，“离开，我不想杀你。”
不速之客笑起来：“兄弟，我在救你。”他慢慢地抚摸着钢管的尖刺，向赛文走过来：“我在这里等了一个月，有三个兄弟想去罗马，我劝过他们，可他们坚持。所以我带他们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猜猜是哪儿？”
赛文沉默不语，将长刀横挡在胸前。
那个怪人指着不远处大海，忽然高兴得手舞足蹈：“就是这儿！哈哈哈哈哈……瞧，瞧，他们开始沉不下去，于是我就把他们变成一块一块的……哇哦，结果发生了什么呢？有鲨鱼，还有别的东西，它们都乐意来帮忙，一切就变得轻松多了……”
赛文打断了他的话：“我再说一次，你现在离开，我不杀你。”
怪人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狂笑：“多慈悲，我的主啊！到底是谁饶过谁呢？”话音未落，他忽然挺起那截钢管朝赛文猛刺过来。
戴斯吃了一惊：那个疯疯癫癫的丑鬼居然非常厉害，简陋的钢管在他手里就像赛文的长刀，每一次挥舞都带着死神呼吸。他就好像下决心要杀掉赛文，钢管的尖刺永远只瞄准腹部、心脏和咽喉。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转眼间已经逼得赛文往后退了好几步。
戴斯感到紧张，他已经习惯了赛文在面对活肉和饿鬼时的游刃有余，对他的胜利习以为常，而此刻明显是那个怪人更胜一筹。
“喂，到这儿来！”身后的迈克扔下木桶跳上岸，一把抓住戴斯的领口，把他推到船边。火势已经扑灭了，还有些零星的火苗正不死心地在桅杆附近摇曳着。“接着干！快！”迈克凶狠地命令道，“别看了，你帮不上他的忙！”
他拔出自己的剑，向激斗正酣的两个人冲过去。
戴斯照他的吩咐，飞快地用海水浇灭了剩下的着火点，然后就丢下桶重新回到门边，躲在远处看那三个人的战斗。
有了迈克的加入，优势开始倒向了荒原行者这边。那个满脸疤痕的男人渐渐地处于下风，他想要逃走，但是迈克封住了后退的路，赛文的长刀也挥舞得越来越快。怪人却没有焦虑样子，响亮地大笑着，竟然再不理会迈克的进攻，将全服力气集中对付赛文。
他的钢管很快就抓住一个机会刺穿了赛文的黑袍，在荒原行者的腰部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但与此同时迈克的剑也削断了他的左手，接着顺势砍在他的腰上。受伤的赛文连瑟缩的动作都没有，抓住这个空隙猛地刺穿了敌人的右胸。
那个男人倒在地上，胸口插着长刀，他一边咳嗽，一边发出大笑，鲜血从嘴里涌出来，喷得到处都是。
两个荒原行者喘着粗气站在原地，都没有动。当那个男人的笑声渐渐变弱，赛文半跪在他身边，用手在他的额头和胸口画十字，并且低声吟诵。但这个动作却让濒死的男人突然暴怒了，他推开赛文，嘶吼道：“滚开！别让他接近我，滚开，我不需要……你们这些傻瓜，你们这些……无知的……愚蠢的家伙……”
他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重新倒在地上。
戴斯壮起胆子慢慢地走过去，看见那张狰狞的脸变得惨白，肌肉似乎因为痛苦而扭曲，但他的眼角残留着水迹，眼睛牢牢地盯着赛文。
“我可怜你们，我的兄弟……没有希望，一切终将结束……”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赛文和迈克看着他断气，脸色仿佛跟脚下的死人一样。迈克蹲下去，想要继续画十字的动作，但赛文拉住了他的手：“不，他不想要……让他去吧，埋葬他。”
“他是谁？”戴斯在他们身边问道，“这个人穿着黑袍，难道也是荒原行者？可他为什么要杀你们？”
赛文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而迈克则一反常态，凶狠地踢了他一脚。“去挖个坑，”他冲戴斯吼道，“如果没有六英尺，我就把你埋进去。”
海面上的晚霞无比壮丽，海水和天幕相接，荡漾着一种绚烂的金红色。最远处的海天界线模糊了，仿佛一个深深浅浅的光涂抹出巨大的圆，正在渐渐地吞噬着世界。
戴斯从来没有看到过海上的落日，他觉得这景象简直惊心动魄。
他跟着赛文和迈克上了渔船，就一直待在甲板上，荒原行者们找到燃料，发动引擎。渔船内部发出沉闷的噪音，然后螺旋桨开始旋转。他们驶出了船坞，进入大海，而戴斯什么忙也帮不上，他只是待在甲板上看着海面。
“咱们要往东南方向走，”迈克冲戴斯晃了晃手中的一个金属圆盘，“这是罗盘，你见过吗？据说末日审判前人类用什么GPS指引方向，但现在还是它最好用。”
戴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迈克把罗盘收起来，耸耸肩：“好吧，很抱歉刚才我是个小时前踢了你，不过你的活儿干得不赖，看起来你不是第一次挖坟墓。”
戴斯关心的重点不在这上面，他问道：“那个人是谁，你们认识吗？”
迈克摇摇头：“那模样，谁认识谁啊？”
“他叫你们兄弟。”
“兄弟可不会互相杀来杀去的。”
“他为什么要杀你们？还杀了其他的荒原行者……”戴斯盯着他，“那个人的衣服和你们一样，他曾经也是荒原行者吗？”
迈克的脸色沉下来，眼睛里再没有伪装的笑意：“但愿我永远不会变得像他那么疯狂，用刀划烂自己的脸可是很痛的。”他很快又变回了那个笑嘻嘻的模样：“好吧，享受你的傍晚时光，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变的就是海洋，不过你很快就会恨它的。”
他挥了挥手，回到驾驶舱。
戴斯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看到迈克凑近赛文的耳朵说了什么，那个惨白色的男人注视着他，面无表情。
戴斯很快就理解了迈克最后那句话的含意，他航行途中吐光了所有的食物，在弥漫着酸臭味的船舱中翻来覆去，整夜无法入睡。第二天黎明的时候，他四肢绵软，几乎爬不起来。他以为自己会死，但赛文给他送来了一些食物和水，说他必须活着。
“别相信自己有什么忍耐不下去的，”赛文破天荒地多说了几句，“你还没发疯，这就说明你还不会死。你如果真要死，也得死在岸上……你得留条命，亲眼看看上帝之城。”
本书连载自免费原创小说网站”不可能的世界”www.8kana.com，中国最有爱的年轻小说网站！各大市场下载官方免费APP，享最快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