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星期里面，我每天都处于焦虑和自责的状态。我觉得白常山是因为我，才沦落到每天都像观赏物一样被别人评头论足的地步，并且评价很不好。我很想补偿一下他，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给他送水或送吃的，那样我也会连带着被别人鄙视。
那个年纪，其他的不重要，我们学生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和虚荣。
后来我开始和他说话，但我只能偷偷地说，不敢被其他人知道。好消息是我发现白常山没有那么丑了，至少是还能看得下去。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冒着被班主任惩罚的危险，替我去接那杯水呢？”
白常山不敢直面看我，他偷偷瞄了我一眼，回答说：“你说你很渴，我知道，有时候我半夜睡醒也很渴，我知道那种感觉很难受。你的学习成绩不好，还得听课，如果你去教室前面接水，被惩罚的那个人就是你，你就没办法听课了。我没关系，我早就把初中三年的课程全学完了，上不上课没什么要紧的。”
白常山应该知道，我们在乎的都不是上不上课的问题。他知道我是想问他，他为什么要顶着别人的辱骂和唾沫，替我去接那杯水。但他不想回答我，我理解他。我特想伸出手对他说：“我们做朋友吧。”但碍于面子，我不能这么做。如果白常山知道我的心理活动，我相信他也会理解我的。
我满是感激地看着他，说：“总之是谢谢你了。”
白常山咧嘴笑了，他笑得很难看。我从没看见过他笑，也很少看见他说话，他就连背书也都是无声默背，所以我至今才看见他的牙齿。还好他的牙齿白白净净的，虽不比平常人的好，但也没什么不同。原来他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白常山的智商很高，高得离谱。我觉得他的智商比毛寸头的智商还要高，经他过目的书本，他能把书上的内容全部记下来。但他也没到过目不忘的那种地步，也就是一本书看几遍，差不多就能背下来了。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学习上，所以很有学识。除了我们上课要听讲考试的内容，他还把学校图书馆里面的书差不多都看遍了。从他嘴里，我经常能听见古今中外的名诗名句，还有很多听起来很有道理的哲理。
除了学习，他把其余时间都用来说服自己，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说：“我看过很多书，很多很多的书！我看小说，看散文，看安徒生童话，看各种古今中外的名著。我看书不是为了看书，而是为了想在哪本书上找到，可以让自己活得很快乐，活得很轻松的道理。可是我的条件你也看到了，真是太难了。”
当时我对他说：“总能找到的。”
后来我明白，他永远也找不到。因为道理总归是道理，故事总归是故事。一个人的心态不是随便就能被外界改变的，不管白常山有多聪明，有多强大，他带着生来的缺陷活在世上，走到哪里都是悲剧——他从没有获得过尊重，从没有被看好过。他的生活环境与生活条件已经注定，只要他与人接触，他就永远找不到那个可以让自己活得很轻松的道理。
有天我睡过午觉，在从宿舍回去教室的路上，看见初二的几个大混混在围着白常山打。他们打白常山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们在厕所抽烟的时候，白常山过去拉屎了。他们被白常山恶心到，就觉得这是白常山的错。这群混混下手特别狠，他们把白常山踹到了厕所的尿坛里，然后把白常山从厕所踹到操场上，一个劲儿地拼命踹，就像我和道士王踹红毛一样，他们尽情地发泄着自己的暴力，还伴随着响彻我整个少年的欢声笑语。
我和那几个混混有点交情，如果我上去拉架，他们肯定会住手。但如果把白常山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能鼓起上前拉架的勇气。可这个人偏偏是白常山，如果我上去拉架的话，我会成为我们学校的笑柄。直到最后我也没有上前拉架，我甚至不敢往前走，我就远远地躲在宿舍这边，我不敢过去，我怕白常山看见我——他知道我和这群混混有交情。
有好几个老师路过那里，他们就像没看见一样，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了。后来校长出面，这群混混才意犹未尽地散去。白常山被打得骨折了，我甚至连上前扶起他，问问他要不要紧的勇气都没有。校长派人把白常山送往医院的时候，我才敢穿过操场，从宿舍走向教室。
后来白常山出院，回到班上，我问他：“你现在怎么样了？那群混混为什么打你？你是怎么惹到他们的？”
白常山只说了句：“我没事了！”
我说：“哦。”然后我在心底骂了自己一百句混蛋。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白常山很少吃东西。我几乎没见过他早上吃东西，他中午也只吃一个馒头夹一个豆腐干，晚上去食堂喝一碗粥。那是我们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饭量都不小，我问他：“你每天怎么只吃那么少的东西？”
白常山说：“我的钱都用来买书了。”
这是他对我撒的第一个谎，也是据我所知，他唯一一次对我撒谎。他根本就没有买过书，他没有买过任何复习资料，更别说课外书了。除非是学校安排的不得不交的钱，他没有买过学校推荐的任何东西。
我便质问他：“你买的书呢？”
白常山支支吾吾道：“看完，看完都扔了！”
我不依不饶，追问他：“你都扔哪儿了？我去找！”
白常山终于说出了实情：“我家里条件不是很好，家里除了我，还有一个弟弟。我弟弟长得很漂亮，我爸妈就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了。他们给我每星期的生活费只有二十块，除去来回八块钱的车费，我每星期只有十二块钱用来吃饭。不过我饭量不大，少吃一些，凑合着也能过。”
我从兜里掏出几十块，递给他说：“你拿着用。”
“我不用！”白常山很坚决，无论我怎么给他都不要。
我对他说：“你就拿着吧，我家里条件指定比你家里的条件好，每个星期的生活费都用不完。你要是不要，多余的钱我就只能拿去抽烟上网了，我早就想戒烟戒网了。”我坚持把钱塞给白常山，白常山犹豫很久，终于接下了。
他说：“那你答应我，你一定要把烟和网都戒了。这些钱我都记上，等我将来有钱了，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觉得这是我能补偿白常山、安慰自己的唯一方式了。
也是自这之后，白常山完全信赖我了。他开始和我分享他心里的很多想法，例如他对自己，对学校，对我，以及对整个社会的看法，他的思想很积极，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他强逼着自己产生的积极乐观的想法。如果我是他，我说不定老早就自杀了。白常山能活到现在，真是有够坚强的。
有次课间，我正坐在座位上睡觉，一个同寝室的哥们找我去厕所抽烟——我没答应白常山戒烟戒网，或者说我只是嘴上答应了，还是成天把烟挂在嘴边，夜里偷偷借钱去上网。我不想让他知道，否则他要么会对我感到失望，要么会对自己感到内疚，我都会觉得对不起他。
我拒绝了找我去抽烟的那人，说：“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那人非要拉我过去，边说：“我这可是好烟呀！”
为了骗过白常山，我说：“我真的不去了，好烟也没用，老子决定戒烟了！”
“我去你的！”那人推了我一把，说道：“就你能把烟给戒了？鬼才信！你他妈就别装了，我知道你心里痒得很，好烟可不是每天都能抽到的。”
我承认，我心里痒得直想抓耳挠腮，但还是坚持道：“老子还真打算把烟给戒了！你就别站在我面前碍眼了，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那人对我“啧啧”道：“任远，我发现你丫真的挺能装的，比那朵烂花还能装！人烂花是被草了装纯，你丫是装什么呢？”这烂花指的是何雨桐。
“我装你大爷的，滚！”我没好气地骂道。
那人见我坚持不去，就一个人跑厕所抽好烟去了。我是多想偷偷告诉他，让他给我留几根啊！可白常山还在边儿上坐着学习呢，我只能忍着了。
那人走后，白常山对我说：“何雨桐不是烂花，她是被冤枉的。”这是白常山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还是有关于校花何雨桐的话。我想我一定是成功地走到白常山心里了——这么说虽然有点儿恶心，但事实就是这样，否则白常山不会跟我说这种话。他要是对别人说这句话，一定会被奚落得体无完肤。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何雨桐根本就没被人强J，她是被那群嫉妒她的女生诬陷的。”
白常山问我：“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也要跟着起哄呢？”
我回答说：“大家都这么说，我要是不跟他们一起闹，还怎么在学校里混呀！”
白常山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我知道，因为这件事，他或多或少都会对我有些失望，说不定还会在一定程度上看不起我。可我跟他不一样，我长得不丑，人缘也不错，我还得维护着我的面子，在学校好好混呢！他当然不用考虑这个问题，除了我没人愿意搭理他。他现在也已经没脸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了。
这件事没能改变我和白常山之间的关系，我不知道他心里具体是怎么想的，他还是有什么就跟我说什么，在学习上也帮了我很多。我讨厌学习，勉强学习也是给他面子。包括我也是很麻烦，才能在他面前装出一副烟网不沾的样子。
白常山哪里都好，就是在考试的时候，怎么也不肯帮我作弊。
初三上学期期末考的时候，我爷爷在我家住，他很希望我是学习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并且放话说如果我考砸了，整个假期都要被他关在家里学习。
期末考我和白常山被安排到了同一个考场，所以我不得已，只好再次请他帮忙：“白常山，你就帮帮我呗，就这一次好不好？如果考不好的话，我的下场很惨很惨的！我的整个假期都不能出去玩儿了！”
白常山很坚持，说：“其他事情我都可以帮你，但这件事不行。”
我问白常山：“你怎么这么固执？”
白常山回答说：“因为我们是学生，在这个阶段，学习和考试是我们要做的事。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敷衍，但这件事绝对不行。任远，你这段时间学习比以前努力多了，你一定能考好的！”
“可我一开始的底子太差了呀！你就帮我一下呗，就帮我一次好不好？”我对白常山抱拳道：“我向你保证，今后一定好好学习，不会再作弊了！”
白常山终究还是答应了，说：“你一定要信守承诺！”
白常山除了长得丑以外，就这点不好。他说话总是文绉绉的，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就算有时候他说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会变味儿，变得严肃呆板，就像他严谨而悲剧的人生一样。不过只要他同意帮我作弊就好了，这次要是能考出个好成绩，回家一定特有面儿，我爷不知道会给我什么奖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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