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影原本给左立雪做了副拐杖，可是他现在右手臂刚好使不上力气，只好自己搀扶着他，现在土窑里走了两步。
“左少侠，你身子刚刚好了些，不宜过量活动。”
“哈哈，没关系，这些天一直躺在床上，可把我闷坏了，现在既然下了地，就得好好走上几步。水姑娘，你能扶我到外面走两步吗？”左立雪兴奋地说道，他故意不再去想胳膊的事情，拉着水中影就向门外走了过去。
“慢点儿。”
左立雪几乎是一步一跳地到了门口，吓得水中影连连提醒，转过神来时，左立雪已经抽出门栓，将房门一把推开。
刹那间，一阵清新的冷风，伴随着点点雪白的精灵扑面而来，瞬间渗入到了左立雪的身体里，激得他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喷嚏：“阿嚏！”
原来不知何时，土窑外的天空已经洒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哈哈，下雪了！”左立雪伸出手去，结果雪花刚落到掌心便倏忽不见了。
“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早。左少侠还是回屋歇着吧，外面冷。”水中影说着，便要拉左立雪会屋。
但是左立雪的身体却一动不动，水中影一愣，抬头便看到那张傻笑的面孔：“水姑娘，你忘了我的名字吗？”
说着，他居然努力放下了搭在她肩上的右臂，然后奋力挣脱了她的怀抱，踉跄着走向了那满天飞舞的白雪中。
“左少侠，你小心一点！”水中影忙不迭地拿起门边的油纸伞，冲到了左立雪身边，为他撑开了伞，“快回去吧，要是感染了风寒怎么办？”
“你大概不知道，我左立雪最喜欢的东西，就是漫天的雪花了，所以我喜欢的季节，就是冬天！”左立雪轻轻地按下了她撑伞的手，并拉着她指着惨白的天空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雪吗？因为，我就是出生在一个漫天飞雪的夜晚，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就像这些雪，它在肃杀的冬日里绽放，伴随着凌冽的寒风乱舞，绚烂多彩而又洁白无瑕，明明任何一点的温暖，都会让它粉身碎骨，它仍然无怨无悔无所畏惧地投向温暖，最后终能将整个世界覆盖在无尘的雪白之下！这是雪的命运，也是我选择的命运。就算有一天，我化身成水，烟消云散，再也不为任何人所记，我的魂魄也能仰天大笑，整个天下都曾染上了我的颜色！哈哈——下吧，下吧，下得越大越好，把一切都埋起来吧！这大雪，就是上苍祝我大病初愈的最好礼物！”
左立雪的兴奋，似乎也感染到了水中影，她看看手中的伞，最后静静地把它放在了雪地上。然后再次抬起头时，左立雪已经呆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远方一动不动了。
水中影立刻朝他所看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了一棵枯干的老树，早已卸去那身葱茏的绿装，静静地站在天地之间。
仅仅是一棵树，他怎么看得那么入神？
水中影大惑不解，转过头再去看他，尤其是那双迷茫的眼睛，看了不知多久，水中影忽然发现，自己能够从那双眼睛中感觉到杀伐之气。
刹那间，她已明白左立雪看的究竟是什么了。
那是一个幻想，一个来自于心中的幻影。
明白过来的水中影忽然灵机一动，连忙返回土窑，取出了那柄长剑，然后走到了大树之下。只见她冲着左立雪淡然一笑，随即将剑横在身前，伸出右脚，猛然间旋转身体，脚尖掀起地上的积雪，转眼便在地上画了一个浑圆的圈子。
紧接着，便是一场飘逸若仙、意气凌云的剑舞！
望着纷纷扬扬的白雪，左立雪激动的心境，突然平复下来，紧接着，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飞入雪中，化作另一个自己，又舞起了那套早已铭记于心的纯阳剑法。
原本是一个人孤独的剑舞，却突然闯入了另一个蓝色的身影，以那轻盈柔美千姿百态的招式，伴随着自己的凌厉刚猛的剑锋，如蝴蝶两片，乱舞天地。
左立雪最初，只是在刻板地重复着从第一招到最后一招的流程，然而水中影的闯入，却让他渐渐地，打乱了最初的顺序，甚至微调了剑招本身，只为更好地配合那一曲不可名状的剑舞。
从始至终，左立雪都没有真正地练过纯阳剑法，可这一刻，他却猛然发现，自己早已将这套武学融会贯通。
过了两天，虽然大腿还是时不时地疼，但胳膊的酸软感已经褪去，基本上可以运用自如，虽然还是不能舞剑，但拿筷子已经不成问题，吃饭的时候总算不用水中影一口一口地喂了。
这天吃饭的时候，左立雪夹了口炒白菜，却只是呆呆地看着，迟迟没有吃进嘴里，水中影奇怪地放下筷子问道：“怎么不吃了？”
“哎，又是白菜，自从到这里养伤，整天不是萝卜就是白菜，简直要吃到吐啊。”左立雪有气无力地说道。
“啊？对不起，地窖里储存的，只有白菜萝卜，可我以为——”水中影下意识地抬手去挠自己的头发，却忽然想起来，这不是左立雪的习惯吗？连忙放下来，急促地说道，“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自古以来，贫苦人家过冬，也只有白菜萝卜可吃，左少侠不也是贫苦人家出身，怎么会吃不惯呢？”
因为过于心急，水中影竟然抛出了一句古诗，但是左立雪并没有听懂，不过听不懂他也不会表现出来，而是假装假装听懂地哦了一下，便说道：“倒不是吃不惯，就是以前吃饭的时候，都是水姑娘一口一口喂的，现在没人喂了，所以不习惯了。哈哈，要不水姑娘再喂我吃？”
“左少侠！你不要乱开玩笑，好吗？”水中影此时竟然红了脸。
“好了好了，不喂就不喂，你别发火就好。”左立雪原本就没指望她会再喂自己，所以也就是随口说说，他正准备大快朵颐之时，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放下了筷子。
“又怎么了？”水中影皱紧了眉头，“少侠你多动动手，对恢复有帮助。”
“你别误会，我就是突然想起来，这地方原本不是个村子吗？”
水中影点点头：“嗯，怎么了？”
“但是你来的时候，人都已经走光了。”左立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蔬菜和粮食，对一个百姓来说有多重要，我就不用多说了。可现在，他们临走前却没带走这些东西，看来走得很匆忙啊。”
水中影也意识到了什么，陷入了沉思当中。
“但他们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左立雪说着，竟然拿起靠在一旁的拐杖站了起来，对水中影说道，“水姑娘，带我到地窖去看看好吗？”
“可是地窖我去过很多次，没发现什么啊。”
尽管水中影这么说，但还是带他去地窖里看了看，果然什么都没发现，除了满地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大白菜。
于是左立雪又提出要四处看看，水中影没办法，只好在前面带路：“左少侠，这里毕竟曾是侠武盟的秘密联络点，跟正气盟开战后，很可能就暴露了，导致其余的百姓也遭了殃，不得不匆忙离去的。”
“不，不是这样的。正气盟现在，正四处追杀侠武盟的幸存者，肯定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角落，如果这里真的暴露了，那正气盟肯定会时不时地来几趟，但他们没有。所以正气盟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百姓的离去，是别的原因。”
水中影一听，觉得左立雪的话颇有几分道理，但仍然疑惑地问道：“那左少侠，你为什么对百姓离开的原因这么感兴趣？”
“不瞒你说，从小到大，很多人都说我不应该混武林，而应该去衙门当捕快。因为我这个人吧，只要碰到什么怪事儿，就会忍不住地想要去解谜，而且往往就真的找出了真相。在江湖上流浪的这些年，我时不时地就会帮衙门破几个案子，顺便也赚几个饭钱。曾经碰上个济州府的萧捕头，据说名头大得很，叫什么捕侠，都想邀请我去吃皇粮，你听说过吗？”
“捕侠萧迈？当然听说过了，他可是天下武功排名前十的高手啊。”水中影惊讶地说道。
左立雪一听这话，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露出了比水中影更加夸张的表情：“不会吧，天下前十？可我怎么没听说过啊。”
“武林中人，素来耻于效力朝廷，也不怎么跟朝廷来往，而萧迈选择为朝廷效力，自然不被武林同道所接受，所以萧大侠在武林中一向声名不显。”水中影说着说着，脸上竟然显现出了羡慕之色。
不知为何，左立雪看到她这副崇拜向往的神态，心里就有些不太高兴，心想萧迈有什么好的，不也是个穷捕快而已，同时他也非常困惑，水中影一边说武林中人耻于跟朝廷往来，一边身为武林中人的她又毫不掩饰对萧迈的钦慕之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原本不想问，但又实在想要知道原因，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水姑娘，你好像，很喜欢捕侠的样子？”
一听到“喜欢”这两个字，水中影居然害羞地红了下脸，急切地摇了摇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左少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只是对捕侠的经历，有那么一点向往罢了。”
“哦，捕侠的什么经历？”左立雪装作不以为然似的继续向前走到。
“这个——”水中影居然更加害羞了，迟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愈加勾起了左立雪的好奇心。他只觉得心里火急火燎，迫切需要点什么来平复激荡的心绪。
正当水中影下定决心，准备开口时，左立雪却突然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连忙停下脚步，并下意识地拦住了水中影。
“怎么了？”
“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
水中影皱了下眉头，不知为何左立雪突然变得这么严肃，但还是深深地吸了口气，顿时感觉胸腔内涌入一阵冰冷的寒冬之气。
“咳咳，什么也没闻到啊。”水中影被呛得干咳了两声。
“是尸臭。”左立雪冷冷地说道，然而嘴角随即轻轻勾起，仿佛是狼狗嗅到了骨头的味道，“这里一定发生过命案！”
水中影虽然没有闻到尸臭，可是听左立雪这么一说，顿时寒毛乍起，她咽了口吐沫：“真的吗？”
两人又连续搜索了几间废弃的民居，可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水中影也渐渐镇定下来，因为她什么也没有闻到，难免怀疑左立雪是不是闻错了：“尸臭的味道，是非常非常强烈的，如果真有尸臭，我不可能什么也闻不到的啊。”
“我什么味道都可能闻错，就是尸臭不可能闻错。”左立雪自信满满地说道。
终于，他们在山坳最里面，找到了一间大门紧闭的屋子。
“水姑娘，你看，这间房门是从里面被反锁的。”
“从里面反锁，那里面一定有人啦。可是门缝里这么多灰尘，门前的积雪也没动过，说明，这扇门已经很久没人开过了。”水中影分析道，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当然，因为主人很可能已经死在里面了。还有，你终于闻到那股味道了吧？”
“嗯，好像是有一点，像死老鼠的味道，非常的压抑。”水中影摇摇头。
左立雪后退了两步道：“有办法打开这扇门吗？”看样子，是希望水中影能够凭借内力将房门震开。
水中影上前检查了一番，只见一扇布满皲裂树纹的硬木门，冷冷地站在面前，她将手掌放在门上，顿时感觉摸到了一块冰。
“门板太厚了，门栓也很结实。以我现在的功力，只怕是打不开。”水中影摇摇头道。
左立雪没有想到水中影居然打不开，他原本还指望再看一出好戏呢，现在只能失望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就只能把门栓撬开了。”说着，便从腰间拔出了一柄匕首。
但是开门的难度似乎超出了左立雪的想象，因为门缝过于狭窄，他几乎无法将刀片插进去。
“这扇门是哪个木匠的杰作，居然这么难开？”左立雪发现自己的招数不灵，气得几乎要骂人了，只是碍于水中影的面不好把脏话说出口罢了。
“算了，左少侠，我还是回去拿个斧子吧。”
拿来斧子后，水中影本来想要亲自动手，却被左立雪夺到了手里：“你个姑娘家，挥斧破门这种粗活儿，还是交给大老爷们儿来干吧。”
“可是你的手？”
“右手废了，我还有左手呢。水姑娘，建议你捂住鼻子，离得远远的，腐尸的味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得了的。”左立雪早就想过，万一右手好不了的情况，所以在养伤期间，他一直在利用小石磨锻炼左臂的力量，因此没几下，便用铁斧在门上凿开一个破洞。
水中影的嗅觉再迟钝，也能闻到那股从破洞中蹿出来的熏天臭气，身体立刻像是被一股无形力气推开了两三步：“好难闻的味道！”
“这个味道还不够刺激。”左立雪把手伸进破洞中，抽开了门栓，本想再一脚踹开泄他心头之恨，可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把脚抬起来，只好退而求其次，粗暴地将门推开了。
再失去了房门的阻拦后，郁积已久的尸臭立刻倾泻而出，水中影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五脏六腑瞬间沸腾起来：“呕——”
左立雪回过头来，冲正在拼命呕吐的她说道：“你先在这吐会儿，我先进去看看。”
土窑很深，充斥着刺鼻的尸臭味，然而越往里味道就越浓，于是他随手取来一根蜡烛，点燃后便循着味道向里面走去。
“这么重的味道，死的可能不只一人。”
然而走到尽头后，左立雪还是没有发现一具尸体，倒是在地上发现了一个木头盖子，将木头掀开后，尽管闻惯了尸臭的左立雪，还是被那仿佛冲天而起的味道熏了个头晕目眩，当即狠狠地骂了一声脏话：“我——”
不过这样一来，左立雪也明白，为何自己和水中影在这里呆了将近三个月，都没有嗅到一丝一毫的异样了。
首先，尸体藏在土窑深处的地下密室中，密室空气流通不畅，且距离地面较远，外加一层木盖子，有效地掩盖了味道的外泄，最后则是土窑外的那扇门，与门框严丝合缝，如果不仔细闻的话，常人根本不会觉察到此中的异味。
待左立雪稍微清醒了些，便沿着梯子继续往下走。
水中影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吐得差不多了，谁知从土窑中冒出来的臭味却突然浓烈了好几倍，也不知左立雪在里面做了什么。因为味道过于浓烈，逼得水中影又往远处跑了好几步，但这是发现尸臭早已像露水一样黏在了身上，无论跑到哪里都能闻到那该死的味道。
“左立雪怎么还不出来，他是熏死在里面了吗？”水中影现在只想逃得远远的，然后关上房门，把自己丢进泡满百花瓣的洗澡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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