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明媚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林叶,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洒下了斑驳的光影。不知名的雀鸟,迎着朝阳,成群结队地从一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它们叽叽喳喳地鸣唱着积累了一天的活力,不时会歪下小脑袋,用那两双黑豆般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个躺在草丛里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约莫二十来岁,穿着一件干净利索的江湖短褐,上半身是天蓝色的布衣,衣摆盖住了膝盖,外面还罩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衫,袖口用细麻绳紧紧地缠了起来,下半身套着灰绿色的裤子,并打上了绑腿。脚上则穿着一双再平常不过的灰色布靴。此时他的衣服和鞋子都打满了补丁,补丁上也有灰尘,布靴上全是干巴巴的泥土,这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全是连续几个月的亡命生涯造成的。为了躲避那如跗骨之蛆的仇家,他已经连续奔波了长达一千里的路程,终于在昨天确定甩掉了追兵,此刻正疲惫地躺在林中的草地上和衣而睡。
然而毕竟早已习惯了逃命的人,无论处在任何貌似安全的地方,心中都有根弦在紧紧地绷着,身旁任何异样的风吹草动都足以惊醒这只灵敏的兔子。
所以当耳畔响起那急促的呼救声时,左立雪几乎尚未完全从梦中醒来,便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将惺忪地目光投向了呼救声传来的方向。
声音越来越近了,左立雪使劲地揉揉眼睛,又晃了晃脑袋,把瞌睡虫强行赶出身体,然后以惊人的速度抽出腰间长剑,横在了自己的胸前。和那再平民不过的衣服一样,左立雪的剑也是在平常不过的大街货,而且上面剑刃上布满了剑痕和缺口,因为缺口对杀伤力并没有什么影响,所以左立雪一直不舍得,从羞涩的钱袋中分出一点给铁匠去修补。
“本少侠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现在还是能避则避吧。”左立雪在心里劝说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对这种江湖仇杀还是采取回避的态度比较好,毕竟自己就是因为多管闲事,被人追杀了一千里的路!
“但我左立雪可是立志做大侠的人,见死不救算什么事儿?而且——等等,这个声音好像是女的!”左立雪原本还在犹豫,可是听清楚了呼救声后,立刻下定了决心,“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侠之本色,临阵脱逃算什么事儿?”
毕竟,若是男的追杀男的,还有可能是狗咬狗;可如果是男的追杀女的,十有八九就是有人要被欺负了。
他向前跑了两步,便看到一个比自己还要狼狈的小姑娘出现在了林间小路中,她的眼神里写满了惊恐,粉红色的衣裙上到处都是破裂的口子,而且沾满了泥土、草叶甚至是鲜血,满头凌乱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还有几根粘在了泪水模糊的脸上,然而尽管如此,惊鸿一瞥间,左立雪还是禁不住赞叹道:“真好看的姑娘!”
无论是狼狈的神态,还是脏兮兮的面容,都无法掩盖那如同宝石般夺目的秀美容颜。
“但看她这副样子,难道是被坏人侮辱了吗?可恶!”
一股汹涌的怒火立刻从左立雪的胸中升起,他挥了下宝剑,活动活动筋骨,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可他万万没想到,少女看到他后,不仅没有绝处逢生的喜悦,反而发出了一声更加恐怖的尖叫,惊起了一大片的飞鸟,不等左立雪解释,她便露出了哀求的眼神,哆哆嗦嗦地从他身旁绕开,并悲戚地讨饶道:“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等绕开了左立雪,便立刻发了疯似的向远处跑去。
“喂,姑娘,你误会了!”左立雪又惊又急,本来是想救人,却不料被当成了坏人。他想要立刻解释,可又担心此时杀手追来,于是只好暂时将少女放到一边,专心致志地从她逃来的方向看去。可意想不到的是,等了片刻后,林间小道里却始终没有再出现第二个人,而且别说是人了,连只多余的兔子都没看见!
左立雪对自己的视觉、听觉乃至直觉都非常自信,否则他也不可能屡屡逃过仇家的追杀,他感觉不到周围有追兵的存在,那么追兵就一定不存在。
“她难道是因为惊恐过度,所以正在躲避根本不存在的敌人?”
左立雪转身便追向了那个少女,少女再怎么拼命,怎么可能跑得过他?没几步就被追上,左立雪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大声喊道:“姑娘,你别跑了,我不是坏人!”
“放开我,别杀我!”少女惊恐地哭喊道,转过身便使劲地对左立雪拳打脚踢,然而那棉花般的拳头砸在身上时,皮糙肉厚的左立雪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拼命地去安抚受惊的少女,想要让她的心绪平复下来。
“姑娘,你冷静点,我不会伤害你的,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能不能跟我好好说说,或许我还能帮上忙。”左立雪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样子看上去显得诚恳。
然而少女根本不相信他的说辞,仍旧是拼命地去挣扎,直到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后,才猛地一抽,身体随即僵死,瘫倒在了左立雪的怀中。
“姑娘,你的身体好凉,而且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左立雪从小到大,除了母亲外就没有再抱过第二个女人,所以当即有些脸红,为了掩饰自己在这方面的无知,他还是故作镇定地去查看对方的情况,竟意外地发现,少女的衣服明显不是被人撕破的,而是在跌跌撞撞中被山石、树枝划破的,点点血迹也是因此造成的,换句话说,少女并没有受辱,而是经历了过于恐怖的事情,神智受了很大刺激,所以现在看上去才有些失常的。
想到这儿,左立雪解下背上的棉被,将少女那冰冷的身体裹起来,抱着她向附近的柳川镇走去。
身上背着个人,一口气跑出五里地,对自幼习武的左立雪来言,根本不算什么。柳川镇的路人们,看到一个青年男子,背着个小姑娘在街上乱跑,不由得全都指指点点,但左立雪对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等到了柳川镇的张家医馆门前,他停下脚步,并在门口稍稍踌躇了两下,原来落魄如他早已囊空如洗,而少女显然也是身无分文,那进去之后的诊金和药费都要怎么算呢?
“得,走一步算一步,看着少女衣着精致,说不定家里有钱,等她清醒了让她付钱不就得了?”
想到这儿,他便大步流星地走进医馆,到柜台前站定,冲着一撇山羊胡的张大夫说道:“先生,这姑娘好像受了惊吓,能帮忙看一下吗?”
“哦——”张大夫注意到了左立雪的措辞,不禁疑惑地挑了下眉梢。
左立雪感觉他的神色很奇怪,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称呼的问题,他称怀中少女为“姑娘”,表明自己跟她并不熟,然而一般人是不会带着陌生异性去医馆找大夫的。
“你先把她放到椅子上。”张大夫淡淡地说道,然而冲医馆里一个身着绿衣的小女孩儿挥了下手,“小翠,给这位姐姐好好看看。”
“好!”小翠正在研磨药材,听到父亲的招呼立刻雀跃着跑来,此时少女睁着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像个木头人,小翠先解开裹在她身上的被单,然后伸出小手,先按住她的脖子,然后又按了按她的胸口,又看了看她身上的伤口,最后才拉出她的手腕把脉,“这位姐姐被吓得不轻啊,这些伤全都是自己弄出来的。”
“没错,不会有什么大碍吧。”左立雪踌躇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的意思是,她这里——不会出事吧?”
“嗯——应该没事儿。”小翠已经把完了脉,便重新给少女裹好被子,“姐姐的问题主要是过度惊吓导致的心胆气虚,浑身抽搐是因为过量运动的缘故,活血通络丹配着人参归气散一起吃,很快就能好。来,帮忙把她背到隔间去。”
“哦,太好了。”左立雪僵硬地笑了笑,“那人参什么散的,不会很贵吧?”
“不贵,五文钱一粒,一天两粒,连着吃三天就好了。”小翠笑嘻嘻地回答说,仿佛一眼看穿了左立雪的穷酸。
“那背隔间去干嘛?”
“为了好得快些,所以我要给她做一下针灸。走吧!”
“那多谢了。”左立雪说着,便准备将少女抱起来。
可正在这时,门外突然走进一个肤色苍白、神情抑郁的女子,她头戴一团浅蓝色的布花,一枝木簪横插在花下,上身穿着件灰白色的衣服,外罩一件天蓝色的短衫,下身着绿色长裙。左立雪随便一扫,觉得那人生得其貌不扬,所以也就没太注意。
然而左立雪没有注意,张大夫和小翠却注意到了,隔着好远便打招呼:“姑娘,你这么早就来换药了?”
女子落落大方地走到近前,冲着父女二人微微点了下头:“张大夫、小翠,这次还要你们多费心了。”
“这是哪里话,姐姐快跟我走吧。”小翠说着,便拉着那蓝衣女子的手往医馆后面走去,竟将左立雪两人放在了一边。
左立雪见对方竟然不管自己了,顿时有些来气,立刻挥手拦道:“喂,凡事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吧,是我们先来的,你们怎么先给她看病。”
“大哥,这位姐姐的伤比较严重,你就先等一下吧。”小翠笑嘻嘻地回答道。
左立雪冷冷一笑:“拿这样的借口来敷衍,真当我是傻瓜吗?”
小翠也有些生气了,眼见双方剑拔弩张的样子,女子随即劝解道:“小翠,我的伤暂时不碍事,你就先给这位姑娘看病吧,我觉得她伤的不轻啊。”
虽然小翠一口一个姐姐,然而事实上这女子的岁数也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然而声音里却有着贵妇人般的温和,只可惜音色太粗,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不知是不是受了伤的缘故。
对方的谦让,左立雪并不是很领情:“先来后到,历来都是这个规矩啊。”
听了这话,张大夫不禁皱紧了眉头,似乎对他的傲慢很是不满,于是拿起毛笔,在纸上匆匆写下药方,一边写一边冷冷地说道:“先来后到是规矩,银货两讫也是规矩,这位小兄弟,诊金是五十文,药费是四十文,你先把钱付了吧。”
“啊?”一提起钱来,左立雪顿时有些泄气,“五十文的诊金?未免也太贵了吧!”别说是五十文,五文也付不起啊。
“里面包括了待会儿给这姑娘针灸的价钱,不需要针灸的,诊金一文不收,你现在就可以拿药回去。”张大夫淡淡地说道。
左立雪意识到,张大夫已经料到自己没钱,现在根本就是在故意刁难,然而面对这样的刁难,他却只感觉到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痛苦。
眼见对方不说话,小翠也笑着说道:“大哥哥,其实根本不需要针灸,好生休息几天也会好转的。四十文就已经足够了。”
“四十文?四十文——”左立雪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少女,心想自己若不是为了你,今日也不会被这一老一少刁难至此,然而现在要紧的是,上哪儿凑这四十文钱啊?
看到左立雪这副神情,小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惊讶地问道:“不会吧大哥,你连四十文都出不起啊?”
“谁说我出不起?江湖人士,命能丢面子不能丢。”左立雪说着,解下背上的长剑,伸手递给了小翠,“给,这把剑,是我花一百文钱让铁匠打造的,现在四十文把它抵押给你,够不够?”
“喂,我们这里是医馆,不是当铺,要这玩意儿干什么?”小翠嫌恶地说道,张大夫更是仍不住轻声笑起来,然而他还是接过左立雪的长剑,并把它从剑鞘中拔了出来,小翠一见此剑的真身,也忍不住拍手笑道,“好可笑的剑啊,你看剑柄这里都生锈了,剑刃上全是缺口,估计连豆腐都切不动吧,哈哈,这种破铜烂铁倒贴都没人要,你还想抵押四十文钱。”
“喂,你说什么?”
“小兄弟,刚才是小女冒犯,但是这剑真的不值四十文,就算是值,我们也不会收的,您还是拿回去吧。”张大夫将剑插好,又递回了左立雪手中,“除了这把剑,难道就没有别的值钱的东西了?”
“别的东西,哈哈,我有的,恐怕也只剩下这条命了。”
“喂喂,我们这里是医馆啊,只救人命,不要人命的,嘻嘻,大哥哥,你这条命自己保管好,我们不收的。”小翠幸灾乐祸地打趣道。
“哈哈,左立雪啊左立雪——”左立雪被小翠这句话气得哭笑不得,突然间,他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悲愤,而且是从来没有过的悲愤,这些年来,他遭遇的大小挫折不计其数,哪怕是被人追杀都不曾放弃梦想,可是今天,张大夫父女的话真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撑了这么久,几乎再也撑不住了,“你出道之时立下了多大的雄心壮志,此生定要做个武功盖世、誉满天下的一代豪侠,过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的快意日子。可是如今在江湖上游荡了四年,至今一事无成,目标越定越小,去大门派里报名当喽啰兵都没人要,宝剑坏了没钱修,想救人却被刁难,连卖命都没地方卖!哈哈,左立雪啊左立雪,老娘说的对,你不是混江湖的那块料,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家种地吧!”
说完,左立雪猛地转过身往门口大步走去,也不再理会椅子上的少女,毕竟原本就不认识,只是出于侠义之心方才出手相助,而现在自己都不想再当大侠了,还管她干嘛?干脆留在这儿自生自灭吧。
然而还没走两步,一直在旁边低头沉思的蓝衣少女忽然开口道:“左少侠请留步!”
左立雪立刻停下了脚步,因为——“左少侠”三个字实在是太好听了,他迟疑地转过头:“你在叫我吗?”
“嗯,对不起,最近受了伤,可能连记性都大不如前了,现在才想起来您的大名。”蓝衣少女将手放在腰间,向对方袅袅婷婷地深施一礼,举手投足间都浸染着文静典雅的气息,“左立雪,乃是二十年前力战魔教不幸牺牲的蓝衣流星剑左千军左大侠之子,四年前,你出道江湖,与人联手力平莲花寨十三大盗;三年前,扬州水患之时,你从贪赃枉法的知府那里盗取千金赈济灾民;两年前,你连续拜访青城、峨眉、点苍、重阳、华山、武当等大大小小十三个门派,与各路英雄大战四十多场;一年前,你出手惩治了欺男霸女三江剑派少掌门秦润格的手下,被三江剑派以重金悬赏。虽然早已听闻过你的名声,但今日一见,您的仁慈宽容和侠义心肠,更令小女子心生敬佩。”
“哇?原来这家伙还是个大侠啊!”听了这番话,小翠惊得张大了嘴巴。
“哈呵呵,其实我也没那么厉害。”左立雪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皮,头皮屑立刻纷纷扬扬地洒了一地。
小翠立刻合上了嘴巴,仿佛生怕头皮屑飞进嘴里,脸上又浮现了那副略带嫌恶的表情,心想这家伙怎么半点侠客风范都无,蓝衣姐姐是不是弄错了。
蓝衣女子虽然睁着眼,却无视了左立雪那粗鲁的举止,只见她缓缓转过身去,对张大夫说道:“张大叔,左少侠的诊金和药费,就算到我账上吧。小翠,你快带这姑娘到后面隔间里去吧。”
小翠有些不大情愿,但还是跟张大夫一起把病人带走了,柳暗花明的遭遇让左立雪感觉浑身暖洋洋的,对蓝衣少女的感激简直无以复加:“姑娘,这怎么好意思呢?我们素昧平生——”
“不必客气,俗话说,一方有难八方来援,今日左少侠有难,同为武林中人,小女子自当尽些绵薄之力。”蓝衣女子说完,忽的又想起什么,便补充道,“小翠并非坏人,只是对武林人士多有偏见,少侠莫要在意。”
“哈哈,这话说的,我身为武林人士,怎么会跟不懂武功的普通人计较呢?姑娘未免看低在下了。哦,对了,大恩不言谢,姑娘能不能留下个名号,将来若有机会,左某必当涌泉报答。”左立雪冲着女子重重地一抱拳,发自肺腑地说道。
“举手之劳而已,还请左少侠不要挂在心上。”蓝衣女子摇了摇头,微笑着回答说,声音虽然温和,然而口气却很强硬,很明显不愿暴露自己的名号。
然而左立雪察言观色的本领明显欠缺,他还想继续坚持一下,非套出恩人的姓名不可,然而眼前忽然灵光一闪,阴郁的神色随即爬上眉脚:“不,不对啊,姑娘,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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