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觉过来时，吴谋的躯体正做着自由落体运动，眼底下的白色大地广袤而空无一物，随着他的下落，大地不断扩大。远处地平线的上方，是略微泛灰的天空，让吴谋想起了自己家中前些天坏掉的电视屏幕。
“啪”，吴谋轻巧地着了地。着地时的力度反馈正好让他弯了弯膝盖。
他现在所处的空间正是VR系统的操作界面。
他抬起头，看向这个白色空间的灰白穹顶。从穹顶的正中心——也就是吴谋的头顶——射下来一道蓝色的光柱，正落在吴谋的眼前。光柱消失，吴谋眼前出现了一个蓝色的人形全息影像。从它的轮廓来看，是一名“女性”。
“您好，第十九号实验员吴谋，这是您第一次登入Mental wanderer系统，本月度你的有效工作时间累计0小时。”
听得出来是刚才的轻柔女声，想必眼前的这个人形全息投影就是“小夕”了。
“刚才我登入时，出了什么问题？”吴谋恼火地问。
眼前的这位小夕周身蓝色的光芒增强了一些，似乎正在思考。
“抱歉，有未知的系统错误发生，但目前已经恢复正常，不用担心，请照常按要求执行测试活动。”
得到的是一个含混的回答。
“竟然是系统错误？我还以为刚才的电击就是测试的内容！”
吴谋觉得自己有点傻。讽刺眼前的“小夕”，性质就跟便秘后迁怒于马桶一样，毫无意义。
“是吗？下次请注意身体。”眼前的全息影像偏着头，给出了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她脸部嘴角的轮廓向上提了一下，大概是在微笑吧。
吴谋问：“为什么我想强制退出时，系统没有反应？”
“小夕”周身蓝色的光芒更亮了，不过很快她就回答道：
“抱歉，我不是很能理解你的意思。”小夕露出的事务型微笑看上去有些诡异。
无边无际的空间，暂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默。
吴谋放弃追根究底，追根究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毕竟今晚还有活要干。
于是他说出了口令：“运行‘博望岛’，确认运行。”
话音刚落， 像是有人将世界的灯光关掉，白色空间瞬时变得漆黑一片。
“确认口令输入，‘博望岛’程序已运行。”
“正在载入程序，目前的进度为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四十”“小夕”正报着进度。
“闭嘴。”吴谋余怒未消。
“百分之五十，百分之六十……”“小夕”并没有理会。
随着进度的增加，漆黑一团的场景开始有了颜色。天空逐渐显现，却仍然是灰白的一片。漆黑的底色褪去，凛冽的天宇下刷新出无数片细小的雪花，凝滞在半空中。接着，从空气中泛出山峦的轮廓，地形细节渐渐变得清晰：这是一片雪原。
“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小夕”仍然按着一定的时间间隔汇报着载入进度。
“百分之百，程序载入完成。为了避免视觉干扰，小夕暂时隐藏自己的形体。如有需要，请随时呼唤我哟！再见。”
吴某没有搭腔，“小夕”自顾自地消失了。
世界将要澄明，但眼前却浮着几行煞风景的白色大字：
抵制不良游戏，拒绝盗版游戏。
注意自我保护，谨防受骗上当。
适度游戏益脑，沉迷游戏伤身。
合理安排时间，享受健康生活。
博望岛online，时下风行的大型多人在线RPG，也是目前使用VR技术网游里面最成熟的。据其开发商自夸，博望岛是唯一一款在玩家潜入“幻境”后实现五感统合的VR游戏。吴某的工作，据说是以玩家的身份在这款游戏中执行测试内容并反馈体验报告。
吴谋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比起刚才的灰白世界，这片雪原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他调出浮空的用户菜单，将“毛皮大氅”、“雪地靴”以及“毡帽”装备在身上。他拳起身子，笼在袖里的左手触着右臂上紧缩的毛孔。
右手，本不应当存在的右手。如是现实世界，吴谋左手现在所触及的，当是塑料外皮、金属骨骼的义肢。幻境里，所有用户皆以化身的形式存在。耄耋的老者，身患沉疴的病人，在VR技术所营造出来的幻境中都能够拥有一个聊以自慰的健康化身。
当然，如果是因中枢神经的损伤病变造成的残疾就另当别论了。
眼前的空间停住，不动的暴风雪让人联想起静置的雪景球。
“开始吧。”吴谋说出了开始游戏的指令。
话音刚落，寒风便如利刀般刮过，带着刺耳的尖啸以及漫天遍野的雪片。吴谋低下头，双脚吱呀地踩入积雪，瑟缩地走向雪原的边际。边际那有一座露出些许轮廓的小镇，可以作为他临时的目的地。
————
————
雪鼠酒馆的炉火燃得正旺，很暖和，也很舒服。一个胡髯灰白的老头坐在火炉边上，拿着根铁棍拨弄着木炭，撮口朝炉火吐痰。
墙角一只黑猫蜷曲，睡得正熟，对店里的酒徒视而不见。按照游戏中天气概率的设定，即便是在这座坐落于雪原之上的小镇，像现在这么大的暴雪天气也并不多见。往常散落于雪原林地的樵夫猎户都聚在酒馆，抛开工作闲坐。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闲钱，因此喝酒的人不多，但大家互相起哄、赌博、扯淡、聊天，居然也很热闹。
在这堆五大三粗的NPC中间，有个一个少女模样的玩家角色，身量娇小，削肩纤腰。黑色的头发齐肩，遮住了半个脸庞，倒也与她身上所穿的簇新玄青色皮毡大衣相得。
少女抱腿坐在桌旁的一只木椅上，头顶刚及靠背的一半 ，她偶尔若有所思地朝人群投去一瞥，目光数次停留在几个掷骰子的赌徒身上。
“真是坏天气，要不要来点儿蜜酒？”少女身边的NPC用夸张的戏剧腔问道，卖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酒馆侍应。
少女没有回应。
“从白绒镇往北，有一块雪人时常出没的区域，路过可要当心！”
侍应NPC开始说起了没什么价值的游戏情报，像是“法师无法穿着中重甲”、“染上疾病会让属性值降低”之类。
只是侍应NPC的对话库存似乎不多，之后的发言大多只是机械的重复。
墙角的黑猫醒了过来，前肢抵地，翘着尾巴伸了一个看起来很舒服的懒腰。它绕过几只人脚，跃上壁橱，在桌柜间折返一番，不知所踪了。
NPC喋喋不休，沉默的少女只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盯着人群中的几名赌徒。
人群有些骚动，传来了几句很接近电子公共出版物审查底线的脏话，以及来源不明的绝望哀嚎。骚动过后，原本拥挤的人群散了大半，仅剩下两人。
其中一人中年上下，游戏里常见的大众脸，不提也罢。另一人形容猥琐，勾脖驼背，两颗门牙挤出上唇，独特的造型证明他应当是名特殊NPC，大概不是什么正面角色。
“拿来吧，哈哈！得嘞，这周的酒钱可算有着落了！”门牙猖狂地笑着，大众脸掩饰不住的沮丧助燃了他笑意的蓬勃。输家最终低头贴着桌沿离开。门牙开始津津有味地数起了赢来的银币，偶尔拣起一枚用手指挟着把玩，磕磕桌子，再摞在一边去数另外的一堆。
此时，少女长身而起，撇开身边仍在说着话的侍应NPC，走向了正在数钱的门牙，默不作声地接近了他。
门牙察觉到了来人，他掀起眼皮，没有停下手中的小小事业，回了一句：
“要回本明天再来吧，今儿个先收了。”
过了一会，少女才用细微到让人难以察觉的声音发出了提问：
“你就是雪鼠——斯诺昂毛斯吗？”
声音极小，在旁人看来更像是自言自语。可这话承载的信息对门牙却有着不一般的意义。门牙停下了动着的双手，轻哼了一声，疑惑警惕嫌恶，都毫不避讳地写在了脸上。他仰起脸，刚刚出过气的鼻孔倨傲地看着矮个少女。
“你是哪一伙的？商会？协会？”
到目前为止，这名被唤作雪鼠的NPC表现得都恰到好处，神气，让人恶心，不多不少正好符合一个反派形象的预期。
少女冷笑。她说：
“死到临头还这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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