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就是一堆水，水多，鱼就多；水少，鱼就少。大鱼少，小鱼多，无论哪条江里，都是这个道理。
青州城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说小吧，该有的行当、厂办都不缺；说大吧，每天来往的人又没到京城那种地步。
就是这么一个藏鳖嫌浅，游鱼富裕的地方，来了两位旅客——一个鹅黄色外衫的年轻女子，以及她跟着的一个短打扮的青年。
青年牵着一匹瘦马，那马几乎瘦到了连最抠缩的屠户都要不屑一顾的程度。青年腰里横垮的那把长剑倒是带着几分和青年人外貌不符的神意。烙青点芒的流苏剑穗，货真价实的十年桐木剑柄，偶尔透着一股乌亮的光。
长剑没有出鞘，剑鄂和剑鞘上都带着点点幽深的铜锈斑点，虽说是锈痕，却不显破败，反倒多了一股子匣上风凄的味道。
青年昂首阔步，左手轻揽缰绳，右手时不时的抚摸腰间长剑的剑柄，眼里熠熠生辉，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便知是内练圆满，行家里手。
青州城城小，人长住下的也少，可每天从青州经过的人却是不少。所以街头巷里的耍子混子们也有着自己辨人的方法。像青年这样，携伴出游，衣衫不显，甚至坐骑堪忧，但手里吃饭的家伙却透着犀利的人，他们是从来不敢惹的。
因为这样的人不是因为仗义疏财乃至落魄的江湖儿郎，就是怀抱本领，有意攻擂踢观的英勇青年。前者本事比这群混子不知高了多少，后者则是不知轻重利害，没有油水不说，万一碰上个“啄眼鹰”岂不是亏了大本。
青年看了看天边的日头，左手一拽缰绳，长叹一口气，脸也没看自己身旁的女伴，有气无力道
“那狗屁的禹州城，也忒平静了，不说没个擂台比武，就连个市井斗殴也没得看见，这让我怎么开张。”
旁边的女伴一声嗤笑，右手麻利地一掸甩至肩头的发梢，暗地里踢了青年一脚
“活该饿死你只蠢君，一副好皮囊，去当个兔爷儿不是更适合你。”
女子用手挡在额头前，遮了遮愈足的日头，向着身旁的青年一翻白眼：“你什么时候把那破玉出手了，你徒弟要住最好的客栈！”
这对没什么正经形貌的师徒就是吕纯钧和陆含光了。就在九天前，吕纯钧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硬生生从京城门口把脚步收了回来，踏上了通向这青州城的官道。
“玉，我自然有出路，只不过要找一个人，等一段时间。”吕纯钧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他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挂在一处茶铺门柱上的一个黑底红字的旌旗，他咋了咋舌头，手里攥着的缰绳往前拉了拉，张开嘴，又合上。
“怎么了，师傅？”陆含光一直注意着吕纯钧的表情，刚才吕纯钧的那一系列的动作自然是瞒她不过，那旌旗有特殊的意义，它在这里表示，玄水姑娘也在这个城里。
“没事，这青州城恐怕来错了。”吕纯钧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那展旌旗上，目光一点点地深邃下去。
“你又在想玄水姑娘，”陆含光的嘴巴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地撅起了一点，“你自己说的‘江湖儿郎江湖死’，现在又反悔了？”
“没有。”吕纯钧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也没有继续反驳，也没再解释，只是一边走，一边把目光聚焦到远方。
“我要杀了李姬昌。”那是一个午后，和吕纯钧一起磨剑的少女亲口对吕纯钧说的。
这话说的很平静，就像说晚饭要吃什么一样。吕纯钧了解这个和自己相处五年岁月的少女，她从来都是说到做到，而且死不悔改。
所以他没有阻止少女，或者询问理由，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要帮我吗？”
吕纯钧没有回答，但少女已经知道了答案。
吕纯钧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手里的剑举起来，剑脊向下，狠狠地撞在了那块磨剑的万载磐石上。
如杜鹃啼血，如众猿泣子，那柄从吕纯钧有记忆开始就陪伴他的那把宝剑，那把由他师傅，他那个最敬爱的师傅给他唯一留下的相思之物，就那么在一声哀鸣之后断成了两截。
吕纯钧的内气翻涌不止，他的舌头能感受到从嗓子眼里呛出的辛甜，他吞下了血沫，用略带颤抖的手，从地上捡起那截仍在发颤哀鸣的剑的上半部分，递给了少女。
“给你，”吕纯钧那时候还不善言辞，他只是把那只虎口正在滴血的的手藏在身后，从喉咙里宛若挤出来的似得，“这个好用。”
少女哭了，用手攥住了那截断剑，锋利的剑锋好似报复一般，撕开了少女的皮肤，鲜血肆虐而出，顺着冰冷的剑锋，滴在地上。
“滴答，滴答”吕纯钧和少女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对方在逐渐昏暗的日光下模糊了身形，只是听着对方的鲜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不成的话，记得找我，”吕纯钧终于在太阳西沉的时候离开了，他把断剑收进剑鞘里，“我不想你死。”
从那一天起，这世上多了一个叫玄水的姑娘，少了一个一剑光寒十九洲的剑客；这世上也多了一个以刺杀李姬昌为己任的组织，还多了一个叫吕纯钧的江湖骗子。
“卖完玉就离开青州城？”陆含光的话打断了吕纯钧的思考，他看向自己的这个小徒弟——当然是继承他骗术的小徒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说好了，卖完就走哦。”陆含光显得对吕纯钧有些不信任，所以又重复了一边。
吕纯钧眉毛一动，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知道了，知道了。”他快步向前走去，用自己的后背朝着陆含光，招了招自己的手，用只有陆含光能听见的音调低语：“这玉里有大学问，可不能贱卖喽。”
“切，骗子。”陆含光看着前面的那个故作潇洒的背影，向自己脚下吐了一口唾沫，偷偷骂了一句：“傻蛋！”
青州城的西门大街上，最近多了一家铁匠铺，价格和旁人的铁匠铺没有什么分别，打出来的东西也都仿佛之间，所以虽然是新店，客人也是稀松平常，算不上火热。
铁匠铺里的有两个铁匠，内院里有个独自摆局下棋的教书先生，在铺子外头有两个小乞丐。
就在吕纯钧他们进城的那天，铁匠铺门口的小乞丐不见了，倒是青州城的下水沟里多了两具尸体。
也在吕纯钧他们进城的那天，铁匠铺内院里的教书先生换了一个棋局，继续下得开心。
还是在吕纯钧他们进城的那天，铁匠铺里的铁匠不见了，来打铁的客人只是知道这两个师傅去接自己初到的老乡了。
依旧是在这天，挂红黑旌旗的茶铺掌柜的，在自己的卧室里烧掉了一封信，信的落款只有两个字——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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