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禹做了个很长很混乱的梦，他梦见了母亲递给自己的那颗苹果，梦见了城市的废墟，梦见被压倒在巨石下的妇女与小女孩，梦见被鲜血染红的年轻卫兵。
梦见披着黑影的怪物在阳光下露出的是自己的脸庞。
直至心悸回过神来时，方禹才发现夜已深了，而自己正走在赫布路斯的大街上。
“我问你，你打过架吗？”云杉在他的前面走着，白衣少年步伐轻盈，即使是这样安静的夜里也几乎听不见他走路时发出的脚步声。
“啊……小时候有过。”可能是之前失神得太久，方禹此时的大脑还僵硬得像是一台生锈的机器，无法清晰思考，下意识地就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结果如何呢？”云杉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方禹。
“……我输了，疼了好几天。”似乎是回忆起了当时自己鼻青脸肿的样子，方禹有些不好意思。
“嗯，这是小孩子之间的打架。”云杉继续问道，“那么你见过两个成年人之间的打架吗？”
“嗯，我想想……”方禹挠着还有些生痛传来的脑袋，在记忆中找到了答案：
“有一次街上的两个邻居不知道因为什么打起来了，又是抄板凳又是抡钢管的……”
“结果呢？”
“后来听说一个人被敲断了手骨，另一个腿关节脱臼了几个月……”
“嗯，比起小孩子，力量发育完全的成年人可以造成的伤害会更大。”云杉这样告诉方禹，他脸上的神色冰冷：
“而比起成年人和小孩子间力量差距更大的是，当一个拥有着举手投足间就能轻易掀翻房屋，或者远不止这样力量的觉魔者，如果这样的人对你每天都能见到的那些不是觉魔者的普通人们出手时，你是否又见过这会是一种什么结果？”
如赤身站在寒冬时节的荒野般，彻骨冰凉随着这句话将方禹从头顶浇到了脚，他从没设想过，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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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瑟瑟，凛冬之神隔着一整个季节向世人宣示着它的威严。
方里像是取暖般，捂了捂衣服，传来丝丝体温的内角撑着他的肚子处向外鼓胀。
那是临出发前母亲连夜缝制的衬包，里面有半年来帮村头表叔盖房子换来的三千块钱。
月台上人来人往，方里感觉手心有些湿，有些彷徨的他将胳膊压得更紧了些。
直到那鸣笛声传来，方里用力地甩了甩头，最后深呼吸了一口故乡的空气，提起的腿终于向前迈了出去，怀揣着梦想的打工仔踏上了去往外乡的火车……
——
“……这什么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失了神，方禹再次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站在赫布路斯车站月台上，而一张写着几行字的纸正被他捧在手心。
“小说，大概是以你为蓝本的。”云杉低头接过那张白纸，塞回他那一直随身带着的笔记本之中，手中一只扭开盖的笔在上面继续“沙沙”地写了起来。
“……”方禹无语。
这个人还有这样的兴趣呢？方禹试着将眼前这个文质彬彬模样的人和自己印象中总是在为什么目的一直不歇脚地出发又出发，做什么事都果断而不多余的云杉重叠起来——
似乎有些违和，但好像又没有什么不对的……
不过随着那失神带来的睡意慢慢褪去，方禹终于想起了自己在这里是要做什么的——这是十五岁的他将要入学恩提斯旺的第一天。
这么看来，自己和这份短短的描写确是有几分相似的样子。
“……这卖得出去吗？”方禹对小说并没有特别的爱好，他本身就不喜欢读书，自然也对云杉写的东西没有多少兴趣。但一想起那短短百余字就已经给自己带来的艰涩阅读感，方禹还是不禁多问了一句。
“唔……”云杉摇晃着的笔杆停了下来，他眉头微皱，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大概……一千个人里会有一个愿意看吧，比例不低了。”白衣少年清秀的脸并没看向方禹，而是继续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老实说，在你写的东西没有人看的时候，继续写下去是件会让自己觉得十分羞耻的事情，还好我并没有这种顾虑。”
“我始终觉得，如果去幻想一个异世界中会发生的事情，这样的题材应该会有趣。”被云杉捏在指缝间的笔帽正抵着他自己人中靠外侧一点的位置，在那里轻轻地转动。
“什么样的异世界呢？”方禹又不禁问道。
“大概会是一个和我们有着许多相似而又不同的世界吧。”云杉一边说着，一边朝面前界车那正在打开的门走去。
“……能不能具体点？”
“具体啊，我想想……”方禹看见云杉的步伐停了下来，他手中的笔杆敲着太阳穴——
“哦，有了。”
“什么？”
“这个世界没有魔力，也没有任何如觉魔者一样的超越常人存在，人们只能靠着生来就有限的力量一步步生存下去。”云杉转过身来，他的脸上带满着非常认真的神态，郑重地向方禹介绍道。
“……那还真是个让人绝望的世界啊。”方禹之前那仅有的一点好奇所带来的兴致在听到这个答案的一瞬间也彻底消失了。
如果没有了魔力，这样的世界该是多么的无聊，人们又该是多么的无力。
“是吗？我倒是觉得不一定！”方禹被云杉这突如其来的一瞪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对这样一个虚构设想的东西态度能如此执着，结果一时之间都不敢对上云杉那盯着他的视线。
“只有处在绝望威胁下的世界才需要强大的力量来呼唤希望，我倒认为一个平凡的世界才会是让人充满着安全感的。”
低着头的方禹听见云杉对他这样说道。
……
“等下上完课去哪玩？”方禹看着眼前的纸上自己那向云杉传达的讯息。
不知道为何，明明只是思考中的一晃神工夫，方禹觉得此时课堂上的自己就好像睡了一觉刚刚醒来般有些失神，连之前在干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都行。”云杉在纸上回复道，教室中互相的位置相隔数米，而开小差的俩人此刻也都正襟危坐，只有那黑色的文字正在双方桌前的白纸上一划划地缓缓出现。
“咳，云杉同学，你有在听吗？”方禹听见台上传来了爱德所蒙老师的声音，这位荣为恩提斯旺学院首席导师，享受着举世尊崇的强大驭魔者此时的语气中却掺杂着不符合他那样身份的尴尬之情。
而且令方禹有些奇怪的是，老师明明就在不远处的讲台上，为什么这些飘进自己耳朵的声音却有股很遥远的感觉。
“老师别管他啦，哎呀你身上这个袋子好炫酷啊，怎么弄的？”
四周有人开始起哄了，也是同样令方禹感觉遥远的感觉。
“对啊对啊，老师给我玩一下好了，不对，老师你这么好直接送给我吧。”
“现在还在上课中，同学们请注意下应有的纪律……”老师和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远，教室内的光线也越来越暗。
困倦无限地涌上脑袋，方禹就这么正襟危坐着，睡着了。
……
“唔嗯……你们在说什么呢？”耳旁渐渐响起嘈杂不清的人声，而自己的脸上也传来被拍打的刺激，方禹挪了挪脑袋，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只见同样也是喝得一脸通红了的云杉正躺在他左侧不远外的草地上，远处的小桥下，银色的先驱河波光粼粼，倒映着那满天的繁星，甚是好看。
见他醒了，云杉在草地上翻了个身，右手肘撑着地面半支起身子，就这么侧着盯上方禹，方禹看见对方那琥珀色的双眼里毫无醉意，而正酒精上脑的自己忽然被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当你期望并为之努力的未来真的实现，你却发现它不是你想要的未来时，你会怎么做？”
“啊，那当然是……”方禹完全是下意识的在回答，此时的他在酒精麻痹下根本连对方刚刚问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随着开口，方禹发现那原本压在自己身上的沉重倦意却像是跟着自己正胡乱说起的话一起被嘴巴吐了出去一样，一团一团地消失了。
当他的眼皮不再沉重，能够轻易抬起的时候，方禹终于看清——自己正躺在一张宽大舒适的看护床上，看不懂的仪器在干净的屋子里摆得满地都是，无数透明软管从仪器的壳身内延伸出来，整个房间都铺着这些复杂的线路，而这些线路的末端正连在一丝不挂的自己身上。
凌林那张毫不掩饰心中想法的脸取代了稍前模糊梦境中的云杉——这位黑发银眼，白褂简装身姿高大的青年正笔挺直腰，手揣着兜，站在他床的侧头处向下睥睨盯着方禹：
“你醒了，我们来谈谈这三年的医务费的支付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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