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
视野已经被自己流出的血染红的方禹吐出一颗咬碎的牙，对眼前这他已经看不清的人发誓道。
如果你敢就这么放过我的话。他的意识终于顶不住身体尝试用沉睡或者说昏迷来恢复的迫切需要。总之这是他在十八岁那天所思考的最后一句话。
从两年前起，在每个熟知赫尔斯托的人心中，这四个字就渐渐多了一股愈来愈强烈的迟暮之感。
直到时间的针脚走到今天，方禹心中的这种感觉尤为甚。
位于先驱河上连通恩提斯旺岛前后区的众多小桥的其中一座，在它那桥头的不远处，就是这片方禹过去曾无数次路过的草地上，曾经整个世界最强大驭魔者之一，学院的前任首席导师，深受无数觉魔者师生喜爱的曼德斯，这个近百岁的老人此刻正软绵绵地瘫在他的轮椅上，他的脑袋歪在轮椅的一侧，眼睛圆鼓鼓睁着，脸上的表情凝结在了那一瞬的迷茫与突然惊醒中，而他的胸口，那枚导师服的白花芯处，正破着一个二指宽的洞。老人本就不多的血液此时已经流得差不多了，一个人正站在轮椅的旁边，擦拭着手中匕首上的血迹。
他有着深黑色的头发，从鹅蛋型的脸两边分下，刚刚好遮住一半的额头和后颈，双眼皮下是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盯着甚至会令人短暂迷失，仿佛其中蕴藏着的某种禁忌知识会从那黑色的瞳孔中钻出一样，一道翘得恰到好处张显出一种最干净的气质而又不失某种暗藏着的威严的鼻梁角度，以及那从脖子束到脚踝的白色干练长布袍，和从里面透出的所包裹着的修长身形，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很遗憾，是这样的重逢。”云杉手指转动间收起匕首，看着方禹。
“……为什么。”往日一切的谜团仿佛都随着眼前的情景在方禹心中有了清晰的答案，他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因此而颤抖。
“他早就是个普通人了，这种普通的方式也挺适合。”盯着云杉眼睛的方禹，却从他的回答中听不到一丝人性。
“你知道的，曼老早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了。”被鼻腔挡着的悲凉从方禹那总是控制不住的泪腺中偷跑出来，他从怀中掏出了一颗赫尔德水晶然后捏碎，从他身上同时迸发的魔力引导着水晶里那沉眠封存着的庞大同类们畅行无阻地流入了自己心脏。
无需多言，方禹知道，曼老不是今天的第一个遇害者。
方禹也知道，在这一秒前，凶手正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是自己走到今天的引路人，是无数次一起并肩的战友。
按照学院传授的知识，一个觉魔者要进阶为使魔者的最佳时机应该为二十二岁以后，并且是逐步放开身体对魔力的渴求，最后量变成质，这样的方式能让魔力带来的伤害降至最少。如果不这样，要为魔力付出的代价很可能不是人可以承受得起的。
但方禹现在需要魔力，大量的魔力，巨量的魔力，需要一个远在一般觉魔者量级上的魔力。
至于代价，谁管得上呢。
光是单纯为了对抗眼前人这样对生命的漠视，以及随予剥夺的态度，就足以自己用死去捍卫某些心中的底线了。
“只是为了结束这个先驱制造的错误世界所必要的牺牲罢了——我长久以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方禹的反应并不令云杉意外，但他仍觉得此时有些冷，他的话语中毫无悔意，随着毫无起伏的声音，两人所在数十米内的光线像被一只巨大章鱼的无数触手黏住了一样开始了扭曲。
“如果你也是它需要牺牲的一部分，那也不会例外。”
方禹发起的进攻远远超过往日的狂暴且充满力量，却并不难招架，云杉深知对方魔力的优缺之处，这种体验远不如曾经的某些战斗凶险，甚至他还要控制好力道以免不小心将这个刚刚晋升的使魔者给直接打死。
但云杉却有些失神，不知道为何，方禹此时的攻势意外的让他眼前，渐渐浮现出两个幻影——
是两个在漫天黄沙中并肩漫步着的人。
一个从体形上看是名有些岁数的男性，中年人身材上那特有的微佝曲线沿着他的背部展现得淋漓尽致，而那随风鼓动的兜帽则是紧实地挡住了他的上半面部，一根燃剩半截的香烟从兜帽下那未遮住的半张脸上探出，正一抖一抖着吐着白色的雾气。
男人的左手正反握着背上那把布满碎痕的刀柄，下面是没有鞘的同样破烂刀身，压着男人那披着的破烂斗篷在风中飒飒抖动。
另一个人则简单许多，只是一个脸上有着一阵子没清理过的碎屑胡渣，在眉目间会时不时闪过几分忧伤之色，双手空空什么也没拿的青年人。
他们就这么走着，随着眼下战斗的进行，这份景象愈发真实，仿佛两人正在从那个遥远的世界中要走进云杉所处的现实来一样。
忽然，对方停下了走动，云杉定睛看去，发现不知何时青年人正跌倒在地上，而老男人兜帽下的嘴角却忽的勾起，露出咬着烟嘴的两排发黄牙齿，然后迅速转动身体，对着云杉咧出一个莫名的笑。
云杉心脏猛地一抖，一瞬间意识不受控制的失手，像只拉满弓后射出的利箭击穿了眼前的人影。
伴随着沉闷的倒下声，幻象消失，云杉捂着胸口，满心疑惑。
……
“很可惜，你还有用。”云杉低下头，对面前正在用力撑着跪在地上不肯倒下去的人淡淡说道。
像是打算最后再仔细观摩一番一样，云杉弯下腰，打量着这个被自己打到奄奄一息的家伙：原本黑色的短发已经在魔力的反噬下又生长了一截，现在正没有经过梳理地凌乱着，额头冒出的鲜血还在汩汩顺着脸颊流着，流过眼皮，流过鼻脊，流过耳廓，流进黑色的眼睛和已经没有力气合上的嘴巴，流进白色衣服领口的缝隙中，从袖口和腹部的贴合处渗出，滴进膝下已被刚刚的战斗席卷而破碎的石板跟泥土的残垣里，滋润着原本不知生长在何处，现如今已根脚朝天的野草来。
无论是穿着风格还是现在这种强撑的态度，眼前人都像一个拙劣的模仿者，而他模仿的对象，正是云杉自己。
“什么也不明白的理想主义者，能就此杀了你该多好。”云杉叹道，他真的觉得很可惜，不仅是最后也没能让眼前人加入自己，而且对方身上依然有着自己以后需要利用到的部分。能够看到未来的“先知”当然会为未来将到来的事情做好所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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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记住……”就在云杉准备起身时，刚刚被打败的人忽然啐出了一口带着碎牙的鲜血，随即用剩下的所有力气在即将昏迷的倒下前对他这么宣告：
“天涯海角！”
注视着眼前已不会再醒来的人，没人知道云杉此时想到了什么，只是他接下来的语调里少有的掺进了某种起伏，就像是个只是准备出门去街对面的果摊买颗苹果的孩子，又像是个即将远行再也不会归家的旅者，轻松而郑重的诀别道：
“那就天涯海角。”
云杉起身转头，向不远处曼德斯的尸体走去，能够打开看守时之境先驱大殿的钥匙就在他的尸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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