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老徐夹着书本一站上讲台就说到：“昨天小测验不到80分罚写的同学站起来。”
突然被老徐点名，安然面红耳赤，两腿酸软，只得缓缓起立。
“呦，居然还有女生呢？”
甫听到“女生”两个字，足令人一阵头皮发麻。安然小幅度的转头看向四周，果然除了自己，还有两名后排座的男生。
“女生”两个字，此时此刻是用来特指自己的了，“居然还有”四个字表惊奇、表强调，经老徐之口说出就更加耐人寻味。
安然坐在第四排，算是居中的位置。周围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慕老徐之名而来的同学远超想象的多。安然如芒在背，鹤立鸡群般的站在教室的黄金分割点上。好想拼命抖落掉那些粘在自己身上的鄙夷的眼神。紧张却让手心里止不住的冒汗，安然双手抓住木质课桌的边沿，骨节泛白，指尖无数次的摩挲着课桌粗糙的纹理……
老徐自顾自的翻开书，大笔一挥在黑板上写下标题。好像从来没把依旧站着的二男一女放在眼里。
“把书翻到第35页，我们今天讲老舍的《济南的冬天》。我请一个同学来朗读一下第一段。付景，你来读。”
完了，老徐今天杀鸡儆猴的意图格外明显。她根本不打算轻易放过眼前这几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昨天的罚写大约只是前菜，今天的主菜叫水煮“三鲜”。
付景是副班长，兼任语文课代表，刚开学就被老徐任命了的。可惜吃了姓氏的亏，永远扶不了正。付景长得像是称职的女干部，运动头，微胖五短身材，发育到位，可惜与肤白貌美相去甚远。不过胖人总是有副好嗓子弥补先天不足。付景声线柔和，很适合“有感情的朗读”。偶尔韵律拿捏不稳，又显得戏太过，无奈这种风格很得老徐青眼。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觉得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老徐：“很好！请坐。我们先来看这一段，哪个同学来说一下，这一段的主旨是什么？”
老徐的提问没有得到预期的反馈，台下一片寂静，答案有如石沉大海。已经有人站着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老徐尴尬的四下里寻摸人撒火，见台下众人不约而同的把头埋压书里，于是更加恼火，抬手一指：“安然，你说一下。”
安然没想到站着也能躺枪，她的注意力全在身体重心从一条腿转换到另一条腿上了。大概自己的站位实在碍着老徐的眼。明知答对问题便是解脱受苦的机会，只恐又要辜负老徐的一番美意。什么叫“主旨”，这个词竟从来没听过。安然一番搜肠刮肚，找不到曾经学过的哪个词能跟这个“主旨”对应上，审题错误不是罪加一等？
“老，老师，我不知道‘主旨’是什么意思？”安然羞愧无地，不得不据实以告。
老徐被气的无语，一个白眼横空出世般向安然飞来，“王鲸，来给你同桌解释解释什么叫‘主旨’！”
王鲸信心满满的起立，掷地有声的回答到：“‘主旨’就是主要的意思，就是中心思想。”
老徐大约是十分满意跟王鲸这等好学生之间的唱和，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王鲸同学回答的很好，请坐。”接着又瞬间冷下脸说：“个别跨区入学的同学，再不用心趁早转学吧，免得拖班级后腿。”
王鲸坐下的时候用书挡住脸，大概是怕嘴角咧的太开，露出自己被虫蛀的后槽牙。
老徐不依不饶，眼神再度落到安然身上，“听懂了吗？说说吧。”
安然的脑子已然短路。同桌王鲸的表情毫无遗漏的落在安然眼里，像一条贪婪的毒蛇，把安然最后一点思考能力舔了个干净。
“这题有这么难吗？刘佩霖你说？”
刘佩霖的声音从斜前方向传来：“这段是说济南的冬天天气很好，作者很喜欢。”
“对不对，大家说？”
很多人在底下小声附和着对，对。
“对嘛，有这么困难吗？”老徐冲刘佩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继续说到：“作者用诗一样的语言比较了北平、伦敦和济南的天气。这样一说大家就会好奇了，济南的天气究竟有什么特别？为什么特别喜欢？吸引大家继续看后面的文章。”
老徐拎起一只眼睛斜睨着安然，深深的叹出一口气，习惯性的把手中剩下的一小截粉笔丢进了纸盒里。安然不知道为什么，恍惚间也听到自己心里传来的一声叹息，恰好跟刚才老徐的那一声叹息融合在了一起。周围都是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带着错综复杂的神情。老徐真是厉害，一声叹息就能让安然轻而易举的成为了异类。
大概是余白的时间足够多了，老徐终于不耐烦的说：“行了，站着的同学都坐下吧，别挡着别人上课。”
安然站的两腿发麻，脊背发凉，颓然无力的坐下去。身旁王鲸正坐的笔直，手中的圆珠笔一下一下点着桌面，满脸的讥笑僵硬持久。
安然目光呆滞的盯着课本上一行行矫揉造作的文字，弄不清济南的冬天到底有什么好？好不好的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左不过就是温带季风气候，冬季寒冷少雪。祖国地域辽阔，哪里找不出个差不多的地方？
“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老徐声情并茂的把这一句重复了又重复，像是激励着大家从她沙哑的嗓音中，持续不断的体会出济南的美感，“难得作者在游历过大千世界以后，还能感受到百废待兴的旧中国之美。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怀？这是一颗赤子之心，爱国之心……”
安然的内心怀有小小的倔强，对于老徐上纲上线式的理解无法苟同。那些太过秀气的小山，永远下不痛快的雪，还有那些绿油油在水中招摇的水草……文中任何一句都可以拎出来，掰开揉碎的分析，就像是把一块好好的饼干碾碎了再吃，滋味全无。总之不管“主旨”是一种什么纸，可见作者纸上功夫了得，连这么平庸的景色都能被写得熠熠生辉，温婉可爱。
安然一节课上的疲惫不堪，思绪渐渐飘渺，被窗外隐约传来的阵阵鸦鸣牢牢吸引。那群乌鸦每每被狂躁的汽车喇叭惊扰，腾飞起来铺天盖地。它们在路旁的大树顶上编织起硕大的窝，世世代代，生儿育女。它们也对北国的寒冷不离不弃呢，济南的冬天根本诱惑不了。北国深秋落在心里已是三九严寒，怎么暖都暖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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