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帮忙吗？”没有拿着复习资料的我走在夕暮的鱼塘边，故作轻松地把双手枕在脑后。
“完全不需要！我自己来！”
因为光的色彩太过鲜艳的关系吧，影子漆黑如墨，被拉长一直投影到布告栏的玻璃上，边缘仿佛被染上欠钱的绯红。鱼塘正在换水，贴在鱼塘边缘的一排抽水泵一起放水，像是瀑布一样流泻下来，水珠撞击的轰隆声音在耳边环绕很有感觉，身在声音之中却可以安静下来。
敏靠在墙边喘了口气，又直起身子继续搬运她的复习资料，其中有一个大箱子，箱里装满了书。箱子上面还有两座几十厘米的书山。敏有些费力地踢着箱子前进，箱底的滑轮在地面上轱辘轱辘，她的手上还捧着一叠书，几乎挡住她的视野、说起来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走吗？
“蝉又叫起来了啊。”我轻声地自言自语，明明更吵了，却觉得更加安静。
“放放放、放下！你个自顾自的家伙！”敏说话带着有些奇怪的地方口音，刚开始听她说话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笑出来惹得她面红耳赤地生气起来。她说英文的时候也带着这种口音，所以英语课她很少发言。正是托这种口音的福她说方言的时候我是真的一点都听不来。
“我看你都快走到鱼塘里了。”我从她的手上夺过一半数量的书，好让她看清自己走错方向了的现实。
又变得面红耳赤起来，即使在染红的天光下也是如此明显。敏习惯性地低下头，有些不满和自责的样子。像是猫一样的反应让我不由笑出来声。意识到不好连忙收住声，但敏已经反应过来瞪了我一眼。
“笑什么啊，书还我……你走前面！”像是赌气一样提高了声音，我只能轻笑着说是是。
因为敏的声音本就挺好听的关系吧，习惯了那种口音之后觉得敏不太控制地住语调的说话方式还挺可爱的。我慢慢地走在敏的前面，敏可以抬起头看到我，就不会因为看不到地面而走错了，我很少见地挺直了背并由衷感谢自己有差不多一米八的个头。
“不要回头啦！”
“因为怕你跟丢啊。”虽然我了这样空手走在前面感觉有些怪怪的，但敏就是那种“觉得自己可以做到的事就绝不要别人帮忙”的个性我也没有一点办法。
通过鱼塘边上的道路就到了东教学楼和科技楼之间的天井，这次的目的地是科技楼。那里原本是初一的教室和实验室，不过现在初一的后辈们都放假了，这些教室用来给我分这些初三的学生做考前复习的场所，从明天开始我们自己的教室就要作为中考考场被贴上封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分配给我们使用的，位于科技楼一楼的初一教室就是我们在附中最后的容身之所。
距中考还有三天，即使没有抬头看向挂在教室前方写着的中考倒计时，我也能够在心中背出那个时间截点来。说实话我急记什么时间啊，有时间还不如多记几个英语单词。不过这是开玩笑的，有时间我也不会去被单词的。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清楚一件事情吧，在考试前我总是很轻松感受不到压力，可一但开始复习就会把之前遗忘的紧张成倍压到身上。
面对着这种特性我曾冷笑着对自己说：“这就是你不复习的理由？你咋不上天啊？”对此我的自问自答是“上天就上天，把天叫来。”
“帮我看下箱子，拜托了。”敏说着向阶梯迈出了沉重的步子，真担心她会摔下来。因为科技楼底层是架空的，所以到达真正的一楼还有半级阶梯要走。一次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上去实在无理，敏又不允许我帮忙。
两栋楼立于南北对峙，整个天井都被阳光覆盖，我面对着科技楼，半边脸被阳光照得暖洋洋有些发痒。不知不觉已经是六月份了，有时会觉得空气都被融化了。教室里时常同时开着空调和电风扇，但就算这样体育课后整个班级里还是弥漫着夏天特有的汗味。
几分钟后，敏的身影出现在窗户边，和我想的一样嘛，能够自己选择位置的话绝对要坐在窗边的位置才对。初一初二在东教学楼上课的时候就喜欢看向科技楼的我终于也能看向自己原来的位置……能不能算是一种圆满呢？
敏从窗户探出头，冲我挥了挥手，短发的发丝在她脸上投映出完美的阴影。我下意识地挥手回应，但她已经从窗口消失了，没几秒后又出现在楼道上。
“久等了。”
“好热，女孩子动作就是慢。”我让开一个身位，好让正在用尽全力搬起箱子的敏走上楼梯。这次更加摇摇晃晃了，我只好走在她身后免得发生意外。
“抱歉了呢，等下请你吃冰淇淋吧。”敏笑着说，捧住箱子的手指关节被压得发白。走上楼梯之后我加快步伐走在前面把门推开。
教室里没有几个人，大部分人都还在自己原来的教室进行考场布置工作。剩下的要不回家了，要不在外面玩，还有的就直接请假了在补习班度过最后几天。因为复习资料很少，我在半个小时前就已经整理好一切，飞有来问我要不要去网吧玩初中最后一次，我摇了摇头。？后来毛整理好了问我要不要去附中旁边的人工湖公园走几步散散心，我也拒绝了。
随着时间越来越少我练练发现自己身上有了一些变化，就像人偶的发条用尽一般，失去了行动起来的动力。习惯了持续很久的两点一线的生活，习惯了与日常的定义相悖于我而言一陈不变的日常。
不，日常依旧是存在着细微不同的正常的日常，只是我懒得去发现那些不同点所以无意识地忽略了。
我为什么拒绝了飞和毛，大概也只是他们的邀请是在我的“日常”之外的吧。但是今天所发生的“换教室”一事呢不在日常中吧，为什么自己就轻而易举接受了？
仔细一想，只是因为我只能接受这个现实吧，所以连意识中对日常的保护也消失了。
“你说的哦，可别忘记了。”正是因为变更太费力气了所以才会安于现状，就算现在就可以离开学校了我也懒得在下课铃打响之前离开。而待在学校也不想读书，我坐在某张靠窗的桌子上，目光穿过空荡荡的东教学楼看向布着几片云朵的天空。依旧是我喜欢的颜色，与蝉鸣的初夏相称得刚好。
敏就像在原来的教室一样，低着头做着她变比较不擅长的理科题。过了十几分钟原本就没几个人的教室变得给更加空旷起来。对着天空与那片8天幕深处隐藏起来的未来出身的我回过神的时候，教室里就只剩下我和敏了。
“吶，把空调关了吧，吹得有些不舒服。”我提议说。现在还远没有到一年最热的时候，夕暮的风应该会很舒服吧。
“嗯，感冒就不好了。”敏没有抬头轻声说。
真是可惜没有带相机来。敏的身边是窗帘的阴影，明明东边的天已经偏向黑暗，这个教室却依旧明亮。不但明亮还让人觉得温暖，隔着西边好高高的树梢，只有在斑驳摇曳的缝隙中可以看见披着温热外衣的太阳。
好好悬挂在我所触及不到的地方，最后又沉沦到我想像不到的黑暗中。
乡下的外婆家似乎也是这样的，中间是一条道路，两排房屋平行排在道路两边。我小时候经常站在前庭，把纸飞机瞄准对面投出去……但是很少能飞过去的，不管怎么改变飞机的造型都是。因为乡下没有同龄人的关系，也都是想着法子自己玩。
纸飞机，在田埂中行走，逗别人家的狗玩，在旁边的水潭上打水漂，爬树躺在那个水潭上空，数着心跳练习闭气，半夜数着星星追着不远处高速公路上闪过的光跑去以前守林人用的废弃小屋里探险，又或是在已经长满了杂草无人问津的木工厂里一个分饰多角表演。
多亏了我很讨厌虫子所以总是躲得远远的没有作死被蚂蟥叮咬的经历。
但是现在身处这里的我除了纸飞机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拆掉了草稿本的装订线，让划着线的白纸散落出来。
“要不要许愿？”折好一架的时候我问。
“只求中考的时候能够超常发挥就好了，现在。”
“希望这几天别下雨，哈——去吧，Angelwhite7！”像是热血漫里中二的必杀技一样，我大喊着这架单薄纸飞机的名字，似乎这样就可以让它飞得更远，飞到对面的东教学楼一般，又或者像《秒速5厘米》中
贵树的纸飞机飞往更干的地方，永远不会停下来一般。
刚好有一阵上升气流，纸飞机被托起来，平稳地飞向远方。
“为什么是7？”
“这是这个系列的第七架，前六架我小时候在乡下折的，早就丢光了。”我祈愿着第七个白色的天使可以到达我视野的尽头，就像我希望自己的心情可以传递到某少女的胸膛。
“记得还真清楚呢。”
“偶然啦，记不住的事情更多、喂不要！”风向突然变了，又或是纸飞机本身平衡的问题，它打了个转，一头撞在科技楼的墙壁上，然后便折翼堕落。
新海诚的电影里都是骗人的。我叹了口气，转即无所谓地躺到桌面上。自然风有着不可思议地惬意，敏抬手理了下头发，瞳孔的焦点停留在无限远的地方。
天井边的篮球场上有打球的声音。蝉鸣，树叶的摩擦，吹动流云的风，鱼塘隐约可闻的瀑布，即使闭上眼睛也还停留在脑海中。也许是人的形象在温暖的光亮中会格外鲜明，现在的敏也被我连同现在的场景一同记住，对于已经回不到那个地方，也再没有过那样时间的我来说，就像是从快要坏掉的八音盒演奏出的声音里幻想到的破碎的画面。
我记住的事情应该有很多吧，但迟早会慢慢遗忘吧，即使现在觉得很重要的事情，也会褪色风化吧。
但是不想忘记。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经常在外面，我总是一个人停留在某处。
因为小时候肠胃不好，第一次吃饭冰淇淋的时候几乎哭出来。我从外婆家走了差不多五公里才到乡下那一家有卖冰淇淋的超市，冰柜上薄薄水滴的触感如此舒适……但是啊，我却忘记了时间。明明对我来说那份小小的幸福弥足可贵，我却忘记了那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时间点。
明明、不想忘记，提醒着自己不能忘记的。
总感觉、像是被什么鬼怪肆意调侃欺负了一样。
单调的铃声毫无征兆地响起，乘着温热的风游荡在学校的每个角落。西教学楼里大家还在热火朝天流下汗水的教室角落；少女独自悠游阴凉的小径角落；花开正好却少有人问津东教学楼后的花圃角落；少年们几乎喘不过气却大声笑了出来的篮球场角落；连接成圈不知道终点在何方，却回响着高昂脚步声的田径场角落；被这铃声所填满，幽远寂寥的竹林角落……
敏悄然回过神，露出像是说“笨蛋一样”的自嘲笑容，瞳孔之中倒映着光亮的这个角落。
“走了。”我从桌面上跳下来，敏应了一声，开始整理桌面。
敏在走路的时候有一个强迫症，能够转弯的时候一定要转弯再说。因为这一点我们只能从西教学楼中间穿过，然后沿着正对着校门的大道一路向前。敏也住在一个阿姨家里，就买那家大商场的上面，我决定和她同路到商场北面的楼梯下，然后从小巷走回家。
反正就算骑车早几分钟回到家也没有什么期待的事情，那还不如走回去轻松。
但是从西教学楼下经过的时候，在走廊上休息的同班同学看到了我们，像是嘲笑一般怪笑起来，我只能用不愉快的声音说了一句“闭嘴。”
敏有些介意地问：“他们是在怀疑我们的关系吗？”
“不管他们怎么想，我们也依旧是我分这样吧，所以不用理会。”
“……嗯。”敏的表情没有改变，点了点头，总感觉好像放慢了脚步，走在长长的、明暗交织的梧桐道上。我心想自己三年前第一次站在校门前所想的会是什么呢？
我会遇见什么样的人？触摸到什么颜色的天空、最后能够陪伴在谁的身边吗？
就像陀螺一样不断旋转的我，眼前的风景不断变化。而不管怎么变化，那都是没有我的风景，我只是一张白纸，记住了我所见到的风景，但从来没有记载风景的载体也在风景中的说法吧。
梧桐道的一侧是整齐排列的初三各班同学合照宣传牌，写着加油的话语和所有人的签名。还有人恶作剧在两个人名字间连上线画个爱心。
合照上我的表情闷闷不乐，敏一本正经的严肃，飞正侧过头要和我说话，毛在打哈欠，琮因为保送去了T中所以不在合照里，颖露出了笑颜，宇像是在说“合照是什么？能吃吗？好吃吗？”，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只有自己能懂的事，眼中闪着独一无二的光茫。
“能够持续下去吗？”我看到熟悉的位置一闪而过的自己的签名，自言自语。
“嗯？”
“没什么，自言自语罢了。”从林荫下走出来，阳光穿过两栋房屋的间隙，居然隐约折射出了一条虹色的缎带。街道上满是声音，给人一种“世界”的感觉。
“可以的哦。”敏跑到小卖部买来冰淇淋，递给我的时候向恶作剧一样压低了声音。
“嗯？”
“没什么，只是自言自语~”敏推了我一把然后跨步过来把我挤在路边。
“哈？模仿秀吗？”
快要结束了吗？嗯快要结束了。敏在说完平淡无奇的道别的话后，转身走上了宽阔的台阶，用不紧不慢的轻快步伐。手上的冰淇淋每时每刻都要融化一般，身边超市的排风机呼呼地努力工作着，敏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
就好像校服的那抹天蓝回归到天空一样。
黑面白底的帆布鞋像是从天空而降落在视野的最上层，平稳地心跳突然悸动了一下。我想像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敏往下走了几步，捉着把手俯下身来与我对视，她站在昏暗的楼道里，眼中却透出光亮……一直都是这样，她的心里总是居住着希望。
“怎么样？是你喜欢的登场方式吗？”
“……好中二，我可没有这种喜好。”
“吶，即使再为渺小，幸福也是存在的、可以持续下去的哦。”
我说的不是初中的生活，而是现在自己所有的小小幸福——她知道的啊。
“不要说这种笨蛋一样中二的话啊！”我故意大声地说。
敏冲我做了一个鬼脸，直起身三两步跨上楼梯再次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刚才的景象如同虚幻。
她说对了，虽然很老套，但我就是喜欢这样的情景，
——留下了她嘲笑般的声音：“说别人是笨蛋的不够直率的某人才是笨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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