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自建国之初，利国读书人的信念就早被胡人铁骑踩踏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百年以来，大陆上王庭和天南两大板块之间的战争又大抵发生在利国武胜关内外，同时持续不断的边境贸易也让利国百姓深受北地胡人文化的影响，因此利国民众尚武之风愈加浓厚，胡风渐兴。
利国百姓剽悍闻名天南，被南方士族戏称为“亚蛮”，轻蔑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所以真要说起来，虽然利国和大齐王朝同处一个阵营，因为两国开朝皇帝的原因，更是三百年来关系最牢靠的血盟关系，但利国百姓和天南各国之间的关系，实际上远没有那么融洽，这便是桐城百姓对此次使节团来访表现出不满的原因。
自大典开始前，各国使团的车马穿过玄武大道时，似乎在印证几日前忘川原内李老四那一句石破天惊的传言，桐城百姓心中渐渐积蓄起来的怨气，在祭天大典这一天达到了顶点。
下山御道、玄武大道两旁，围满了桐城百姓不下万人。
酒楼的二楼上，好些个看热闹的人伸出脖子，对着楼下吹口哨喝倒彩，负责京城治安的禁军也不知什么原因，一个个像木桩一样站在原地，对百姓的行为置若罔闻，惹得好几个天南公子哥大骂利国人是名副其实的“亚蛮”。
这一骂不要紧，传到街道两旁的百姓耳中，顿时群情激愤，熙熙攘攘的人群竟然让使团的车马寸步难行，操着桐城口音的叫骂声此起彼伏，一时间好不热闹。
利春站在苍茫山顶，望着山下密密麻麻的百姓，听着他们一阵接一阵“滚出去”的声音，顿时哭笑不得，转过头来望着利夏。
“关于秋儿的消息是你传出去的吧，这不是胡闹吗？”
利夏笑着回答道：“某些人自以为咱利国换了管事的人了，某些人也错把百姓当成了朝廷里那群见风使舵的小人，再这样下去我怕他们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区别，我只是让他们看清现实而已。”
“这么做也没说有错，但这样挑起民愤，到时候真能控制住吗，民能载舟亦能覆舟，我还是派曹目山下去稳定一下局势的稳妥。”
利春招招手让不远处的曹目山走上前来，说到。
“哈哈，这就是皇兄你的事咯，这么多年来不一直都是你在我们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吗，也不差这一回是不？”
“利夏你……”
“哈哈哈，皇弟我有事，先走一步，皇兄你要加油哦！”
利夏爽朗的笑声顿时令利春郁闷不已，看着这个从小就爱惹是生非的弟弟，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瞅见身旁努力憋笑的御林军大统领曹目山，利春的心情更加不好了，他一脚踹在曹目山腿肚子上，却只听见甲胄摩擦的声音，反而把自己的踹得生疼，顿时气急败坏道：
“曹目山你现在给我滚下山去，今天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提头来见我”
利春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开，留下一个曹目山站在原地呵呵傻笑。他在想利夏这小子的确不一样，能把平日里稳重如山的太子殿下变成这副模样。
让人无话可说，也是一种本事吧？
整个利国都不希望自己的利秋公主远嫁他国，更何况这件事的主人公。
大典一结束，待众人走后，利夏便拉着利秋偷偷溜到苍茫山顶。二人支开了左右御林军，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祈年殿的屋顶上，两个人无比熟练地坐在上面发呆。
利秋望着脚下鳞次栉比的皇宫和忙碌的内侍，上山御道犹如爬蛇一般蜿蜒曲折，纵横交错的小路更像是一副巨大的蜘蛛网，把整个利国皇城紧紧捆在苍茫山上，更把少女束缚在了深深皇宫之中。
利秋双腿放空，在空中晃荡，双眼望着远方，不知道焦距落在什么地方。她今天编了一首新歌，小声哼唱着，空气中跳动的音符混合着桐花香飘到利夏面前，一如多年前的那些时光。只不过那时小团队里有三个人，而现在，利春正在半山处的乾阳宫里忙得焦头烂额，再也不能陪两人到处闲逛。
“妮子，你可千万不能恨皇兄和父皇，他们这也是无奈之举。”
“嗯，夏哥哥我知道的。”利秋乖巧地点了点头，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继续哼唱着歌谣。
“要是自己能像西境的神国道殿里道藏记载的那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该有多好！这世间，茫茫众生，又哪里还用得着看别人的眼色行事。”利夏心里暗暗想到，“那么别说是一个季家，就算是诸国皇室，便也再不能威胁自己了。”
利夏低着头暗自忏悔自己把利秋比作鸡犬，躲在角落里一个劲地扇自己耳光。利秋则仰头望着挂在云垂山脉之巅的半轮太阳，伸出手捂住双眼，两行泪水从少女的眼眶滑落，坠落在夕阳和尘埃里。
“夏哥哥，你说大雨为什么要停，太阳为什么要出来呢，他一直躲在山后面不就可以了？”
“夏哥哥，为什么他们非要盯上我呢，我就真的长得有那么好看吗，你不是从小就嫌弃我长得丑。”
“呜呜呜，夏哥哥，这可怎么办啊，你跟大哥哥他说一声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胡闹了。”
“呜呜呜，我好害怕，害怕会离开你，离开大哥哥，离开父皇，我害怕离开苍茫山和桐城，再也闻不到桐花香，再也不能看你和别人吵架了……我不想离开你们呀……”
山风骤起，风声呜咽。
大雨有时歇，尘世多烦忧。
利夏终究没能像以往那样放下手去揉揉少女的头发，安慰她说“没事的”，现在突然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只好沉默着望向远方，把利秋紧紧搂进自己怀里。
良久，利秋的哭泣声消失在空气里。利夏站起身来，满头青丝飞扬，他拔出腰间长剑，飞身跃下，用力砍向地上，顷刻间便把胡人王旗和天南各国旌旗砍得七零八落，在乱旗中间仗剑颓然而立。
利春赶到山顶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个小家伙到处疯跑，他无奈叹了一口气，这两个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利春走上前去摸了摸利秋乱糟糟的头发，然后一左一右拉着两人的手，穿戴一身夕阳下山。
那一年，利春刚满二十岁，利夏和利秋十五岁。
那一年，三人还是少年和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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