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孔东馆”，也就是“孔雀东南飞纪念馆”原本也不过是个农家房。县里响应上面“发展本土文化”的号召，修葺一新，在门口立了五米长的石碑，上刻《孔雀东南飞》连题目在内1785个字，连落款都没有，应该是聘请了徽州石匠，与对方再三讨价还价，还到最后工匠连名字都懒得刻的结果。本来也就二十见方的馆内立着两个用蜡捏成的人偶，一个做吊死树上状，一个做投水自尽状，大概能分别出五官四肢，知道是两个人罢了。纪念馆从建馆开始就疏于管理，值班从一周全天到三五半日，最后管理员都懒得上班，也就偶尔回来打扫一下垃圾，回收一下门口水缸里的硬币。于是这里成了流浪汉的好居所，不过流浪汉不会拿水缸里的零钱，这一点流浪汉要比暂住这里的三个天竺人要厚道一点。不过不能过于苛责我们的国际友人，因为天竺那边没有往水缸里扔钱许愿的习惯，而且因为访客太少，水缸里没有几个硬币，连管理员都懒得来清理，就不要提这点钱能买几个城东拉面馆的牛肉包子。
司会跟着孔雀后面，来到孔东馆所建的相思林，林子里高高低低的树不少，躲在里面能看见馆里人的影子，也能听见人说话的声音。
“要你们找到的人找到了吗？”这个声音应该来自汤官魏手下的人。
“我们找了一天了，没找到。”口音浓重应该是三个天竺人之一。
“一群废物！魏老爷说了，明天中午前必须给个消息。别忘了前几日你们逃火车票被抓进衙门，可是魏老爷保了你们出来。”
之后的对话不太能听清了……
“大人，问一下，这个女孩子是谁啊，你们非要找到人家。”
“这个你们就不要问了……都放机灵点，别和今天一样，逮到个女孩子就以为是的，也不看着画像一点都不一样！”
应该是汤官魏手下的人提着灯出来，馆里暗了不少。看样子连个照明的都没给这三个人留下。
等人和灯出了相思林，黑黢黢的馆里面有人说话。“怎么办大哥？”
“只有找人了。这大人应该是本地的大官，找的人应该不一般吧。”
“满大街找一个小姑娘，一看就是图谋不轨。”
“没办法，先找了来，咱哥三个还得吃饭。”
——三个天竺人说着家乡话，所以以上内容是出了相思林以后，孔雀翻译给司会的。
“你还会天竺语？”司会一脸敬佩。
“这有些因缘。”他没有多做解释。
“那接下来怎么办？”
孔雀像是想了想道：“我去帮你打探你妻子的消息……这里离汤所近，我有认识的人，你先住一晚吧。”
“汤所？”司会吓一大跳，“那可住不起！一晚上可是一千二百八十九元交子钞，我半个月的工钱啊。”
孔雀拍着他的肩膀，道：“没事，我有门路，你过来就好。”
两人走到汤所的时候，已近半夜，汤所已经打烊，只是值班的亮着几盏灯。
司会跟在孔雀后面，就像跟在上司后面一样，畏畏缩缩，东张西望。汤所他也是常客，当然是因为他的品级还不够在家开私浴。但他总是来去匆忙，从未有留意过汤所里的摆设和装饰。所以当他看见大厅上方用着各种颜色涂抹出来的油画的时候很是惊奇。更是在下一秒正子时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油画在他一眨眼的瞬间由各色奇怪的妖怪变为一只飞翔孔雀，司会整个人都傻了眼。
“怎么了？”孔雀走在前面发现人跟丢了，回头来找，发现对方愣在那里，手哆哆嗦嗦指着上面的油画。
“画……画……”
“画怎么了？”
“变、变了！”
孔雀抬起头看过去。“啊，这个啊。”他像是完全不在意，“你不知道这家汤所的传说吗？”
“什么……传说？”
“这家汤所和本地的守护神有关系，老板也是个隐士，常人见不得。这画作据说就是与守护神有关系的老板画的，辟邪用的。”
“真像是哄小孩子的童话故事。”
孔雀笑了起来，道：“本来就是传说啦！这种三教九流的段子已经几十年不兴盛了。你听听就算了。”
孔雀带他去了里间，司会在那里见到了一个姑娘，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身上穿着家居服，屋内热烘烘的，她的小脸红扑扑。司会觉得见过她，他想了一下，是之前在公瑾墓前的两个女孩子之一，司会记得另外一个女孩子还叫了她的名字。
“叶新！帮个事儿！”
那姑娘抓着手头上一个枕头就扔了出去，孔雀歪头躲过，于是砸到了司会脑袋上。
“死孔雀！和你说过！不要不敲门就进我的房间啊！”姑娘怒气冲冲，抱着被子。司会看着觉得有种负罪感，虽然他什么也没做。
“说正经的！别墅的钥匙给我，让他住一晚。”孔雀侧过身，让她看见了他身后的司会。
司会被姑娘家打量大概了十秒，心理有些发憷。
“很糟糕的事情吗？”她问。
“嗯。”孔雀回答。
“和我拜托你的那件事情有关系？”
“大概吧。”
“那，拿去。”姑娘扔过一串钥匙。
“你要的东西明天会送来。”孔雀说着，带着司会出了办公室。
两人提着灯走到东头的别墅区，司会开了门让司会进去。里面是装修豪华的套房，干净整洁，茶器家具摆设样样都价值不菲的样子。
“让我……住这里？”
“嗯，先将就一晚上吧，明天早上把钥匙还给收银那位姑娘，就是刚才你见过的那位。……放心住吧，虽然没有预约，但是里间的温泉应该是能用的。饿了厨房可以做点吃的。……然后明早不知道去哪里的话就去公瑾墓等我，我想法子搞清楚戒指在不在他们身上，你别自己乱跑去找，被抓住了我可不管！记着了……”
司会点了点头，孔雀想要走，他又拉住了他。
“怎么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那个……汤官魏让天竺人找的人……”
“啊？”
司会在看到汤所的那个姑娘的时候才想起来，天竺人给过的被寻找少女的画像，那个人他见过，那个在公瑾墓前像小乔一般美丽的少女。
“好像是叫夜阑……和那个汤所姑娘一块儿工作……”
这个消息应该是有些让孔雀意外，这让司会有种小小的自满，自己竟然掌握了如此重要的情报，连面前这个神通广大的孔雀都感到意外。
下一刻他被孔雀抓住了肩膀，对方一脸正经地对他说：“这个消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记住了！”司会吃痛，他感觉到肩膀传来的力度，是面前这个人郑重警告的强调。
“嗯！”他也郑重地回复了他。
然而此时距离司会把这个消息告诉汤官魏，只有大概十个小时左右了。
司会在周日辰时五刻醒来，泡过奢侈的温泉水，一夜无梦。他去收银处还了钥匙，结果不是那个叫叶新的姑娘，而是另外一个，那个画像被画在纸上满城里寻找的姑娘，名字叫夜阑。
“这个请帮我还给叶姑娘。”
夜阑不知道缘由，只是如此就收下了。“多谢惠顾。”她说着不利索的送宾词，还有些害羞得脸红，让司会一瞬间心存怜惜。
他在冬季的早晨，离开温暖的汤所，无处可去。妻子去哪里了他不知道，孔雀去哪里了他不知道，戒指去哪里了他不知道。他现在知道一个有人非常想知道的事情，但是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于是他只能去公瑾墓，希望孔雀能尽快告诉他消息。
听见像是有人追了出来，他回过头一看，那个叫夜阑的姑娘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连外套都没有穿，单薄身子在寒冷冬日的早晨，让司会这个看着的人都觉得冷。
“请等一下。”夜阑叫住他，把手里捧着的一个布袋子递了过去。司会接过，发现还是热乎乎的。
“差点忘了，叶新姐交代了，还钥匙的人要给他这个。”气喘吁吁的姑娘脸冻得红红的，说话的时候嘴里一打一打出着白色的热气，让他觉得她更可爱了。“那么我走了。”然后她像来时一样，踏踏地跑了回去。
司会一低头，手里是一布袋的城东拉面馆的牛肉包子。
他有些想哭。
司会坐着公交车来到公瑾墓，但是孔雀没有在那里等他，等他的是别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在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他现在的心情分外淡定，如果不是颤抖的双腿出卖了他的话。他慢慢走过去，因为他知道自己躲不了也不能躲。大概走了十来步，不出意外地，他被三个壮汉压在地上，脑袋被抓着往台阶上磕，直到出了血。
这时候的孔雀在干啥呢？
他与他的那匹叫做无双的马干了半日走马的活，累的气喘吁吁，终于在临近午时，于马槽河边，找到了那三个天竺人。
事情的过程在外人眼中极度诡异，四个人说着天竺话，中间夹杂着几句梵文。三个天竺人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匍匐在地，亲吻着孔雀的鞋子。领头的那一个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一样的东西，那正是之前司会丢失的戒指。孔雀接过，又说了几句，三个人又匍匐在地。
这时候一个正巧一个“倾脚头”[作者注：宋代对掏粪工的称呼。]拉着粪车往南边去，看到了这一景象。“孔雀干啥呢？”
孔雀看过去，打了招呼，从口袋里摸了半盒洋烟给那“倾脚头”。
“正好有事麻烦你。”
“啥事说。”毕竟拿人手短。
“‘黄金’借我一用。”
“倾脚头”还没答应，孔雀已经行动起来。准确来说，是他压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孔雀已经把三个天竺人扔进了粪桶中。午日较为暖和，臭气像戳破的气球一样，噗地冒出来，瞬间扩散，才让“倾脚头”闭上了张着的嘴。
孔雀你干啥！“倾脚头”比划着。孔雀一脸悠哉，抱着胳膊看着三个天竺人挣扎着从粪桶里爬出来，一瘸一拐地在这条县道上，留下三条先直后歪的印记，然后三声清响，扎入了马槽河水中。
一位巡逻在外的庐州府庐江县焦衙役目击了事情的结果，不仅目击还抓个正着——三个无本地临时居住证的天竺人，因为跳入马槽河中洗澡，污染水源，被当场抓获。这位被称呼为焦二的衙役把三个身上有异味还全身湿漉漉在冬日里瑟瑟发抖的天竺人带回了衙门，拘留一日，明日释放。当然还不忘展示大国胸襟，让他们用了牢房值班的开水房，还给他们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于是这三个天竺人在这场闹剧中暂时退出了舞台，他们捧着衙役里值班小妹给煮的猪骨粉丝汤，挂着鼻涕，在较为暖和的衙门牢房里度过了这个周日的下午。等他们被汤官魏找到，重新卷入这场风波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等待他们的是在庐江为汤官魏做的最后一件事情。那时候三个人已经打定主意了，干完这一票就回天竺老家，而且这次一定可以坐车回去，因为他们出衙门的时候，那个傻乎乎的叫做焦二的衙役还给了他们坐车的钱。
司会不知道给公瑾磕了多少个头，他的脑袋晕乎乎的。他能感觉到脖子上被施加的无法挣脱地强大力量，然后一次又一次，他的头磕在公瑾墓的台阶上，血黏糊糊地流了下来，让他更为迷糊了。他在心理默念着，公瑾大人，早年多有不敬，此时一起补回云云。磕着磕着，司会自己都感觉像是节日的鼓点声，不知道公瑾大人能不能听出来。总之，他在可以无视着汤官魏手下打手的各种拷问，只当成公瑾面前的自我救赎。
因为他什么都说了。
他说了自己为了给妻子买戒指而偷了钱，他说了自己帮助一个叫孔雀的家伙偷了账本，虽然不知道为何只有字消失了，他说了自己买戒指的经过，被追查时候的恐惧，说了他然后又一次被孔雀救了，在今早之前住在汤所里。
可是这一些，面前的人都不相信。
“戒指去哪里了？”他们问。
“被三个天竺人偷走了。”司会说。——于是他们就更不相信他了。
“戒指去哪里了？”他们反复地问。
“被三个天竺人偷走了。”他们还给了他一本经书和一张少女的画像，他本来供奉在公瑾墓前的，不知道是不是夜里被风吹走了，不见了。——他们笑着说这怎么能让人相信，又让他给公瑾大人磕了个大礼。
“那个画里的女孩子，我知道在哪里。”
——只有这句话，才让打手们停了手。
他的脑袋被提了起来，眼睛里终于有了地板与血之外的东西了。
“那个女孩子叫夜阑对不对，她在金孔雀里。”
这一次，他好像被相信了。因为突然而来的沉默充斥在他的周围，他忐忑地猜疑这些打手们的想法。而他更想让那个提着他的打手把他放下来，因为这样子他不好呼吸。
虽然与他向公瑾供奉与行的礼无关，但是他的的确在下一分钟实现了愿望……
“终于找到你了！”声音从门口传来，除了司会之外的人都望了过去，然后同时在脑子里出现同样的疑问：“谁啊？”
回答他们的是整整一分钟的拳脚相向。——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那个在门口喊了一声的人，已经跑了过来，她踢倒了最靠近的两个人，各在他们胯下补了一脚，然后手肘扣着第三个打手的脖子，跳起来踢在第四个人的头上，并在落地的那一刻把手里的这位摔出去与之前的那位相伴。最后她的面前只有掐着司会的那个打手，在对方快要做出反应的时候，一拳直冲面门。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至此，司会终于得救，瘫软在了地上。
这一分钟过后，刚落地的司会又一次被提起来，这次是救了他的人。他立刻被包裹在了更深的恐惧之中，完全超出了汤官魏和他的打手们带给他的，直接让他呼吸不能。没错，当他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得救了，然后再下一秒，甚至在那个人对打手们出手前他就知道了，他完蛋了。
“老婆……”他小声地对她说，“放我下来。”
“前天晚上开始就没回家，你知道我在到处找你吗？去哪里鬼混了？”
“放……放我……”
“见了你几个同事，说你偷了钱？偷了谁的？汤官魏的？干啥了？”
“买、买戒指……”
“戒指呢？”
“被、被偷了……”
“谁偷了？”
“天竺人。”
他终于被又一次放下来了，然后被埋入了午日太阳照射在面前这人投下的阴影中。
“还能走吗？”
司会不敢说不能。“可、可以……”
“跟我去衙门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她转身往门口走，也不管他是否跟上。
此时一个打手正好抱着痛处大叫：“哪里来的婆娘！不要命了！”结果不要命的是他，她一脚踹在他脑袋上，让他动弹不得。
“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周公瑾之后，周小乔是也。”
光是报上名号足以让地上其他四个打手动弹不得，更不要说后面什么“不怕死的来庐江城北书院少年宫音乐与武术办公室”之类的，他们应该听都不敢听下去。
司会唯唯诺诺地跟在她后面，一个倒地的打手趁着最后悄声问他：“这位……真是公瑾后人啊？”
“是的，我最初也是被那张脸骗过去了。”司会也悄声地回答，然后不留痕迹地继续走下去。他好像在最后，听见那个打手说了“辛苦了”三个字，他已经来不及回头，就跟着离开了这里。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们会在这个庐江周日的午后，在公瑾祠堂的门前，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矮小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忍受着路人怜悯的目光。与此同时，他们的目光会不自觉地被他前面的那位吸引去了——容貌上来看顶多二十出头，即便是扎着最为平常的马尾，穿着最为平常的运动服，踏着最为平常的运动鞋，都让人觉得，世间为何有如此美妙的人在。或许人群里会有人触景生情，感慨：“该不会是小乔再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前一后的两人并不是完全的沉默，虽然妻子完全没有回头看他，司会也知道，她是如此地在意。
“死鬼！伤得重吗？”她头也不回却问得轻柔。
“不痛……才怪。”
“下次别做这种傻事。”
“奥。”
“不回家又没有留信，我很担心的。”
“对不起。”
“去完衙门回家，我煮骨头汤给你喝。”
“好。”
司会笑了，他的妻子就是这样的人。
司会觉得，这一刻他是最幸福的。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不仅是此刻的他被拯救了，还因为他妻子的这一番胡闹导致了汤官魏一时无人可用。等到目标是琉璃郡主武夜阑的一行人闯入金孔雀，已经是十二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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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上次去庐江最大的遗憾可能就是没有去公瑾墓……最近清明看到有“粉丝”的祭拜照片，有些感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