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与任何当今或历史存在的国家、地区、组织、人物均无关系。
第一章 少女、巡捕与金孔雀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欢迎来到国立金孔雀汤所。
“您要搓背吗？”
这是我的工作。
——坐在柜台前，接过客人递过来的交子钞票，在白色的澡票上面戳上一个红色的孔雀印，递给顾客，面带微笑地询问是否需要其他服务，比如搓澡。面前的这位客人像是思考了一下，还是点点头，从手里一沓子零碎的交子钞中又抽出十元递给了我。这次我要给客人另一张印着金色孔雀印的纸票，然后高声对着对着男汤的门说：“23号，一位！”门楣上的铃铛就会响一声。客人拿着两张纸票掀开男汤门上的皮子帘，另一边是淋浴盆浴混合的新式澡堂。
——这就是我的工作，一个国立汤所的前台售票。
桃意元年，或许有些人更喜欢用西历1961年，毕竟年号变来变去偶尔会记乱——算起来也就是六十年前，国有天灾，立法禁私浴。除了特权阶级，也就是四品以上官员可买木桶在家中“桶浴”，寻常百姓只得到官办的“汤所”洗澡，违者以重罪处之。“汤所”收入称为“汤税”。几十年来，“汤税”的使用一直是朝廷与地方的矛盾重心之一，税款遭当地官员私吞现象极为严重。
——当然这不是一个国立汤所的前台售票的工作。
大门里又进来了一位客人，还是熟客，便服棉袄里穿着皱巴巴的薄制服，身份明显。“焦捕快，今天周日也工作到这么晚啊。”像是对我的声音有了反应，对方的脸转了过来。“啊，叶新小姐啊。”果真是有些疲劳的样子，声音有气无力。
焦长青，字促光，焦家的老二，总被叫做焦二。从经常来光顾的本地的中年女性顾客们的八卦间，大概知道他是个二十八岁的男人，庐州府庐江县衙役一名，单身汉。十年前也是个举子，去了京都上了大学，可是找不到工作只能回乡做了一名捕快。捕快辛苦且薪水极低，但好歹是公职，焦家大妈还想着这个二儿子以后能飞黄腾达，在家中立个红杉木的澡盆子。不过，这只是让焦捕快更添疲惫罢了。
递过来的是一张十元的交子钞。
“不要搓背吗？”我看着他现在已经累得快要倒下了。进了澡堂子里要是被蒸汽熏着晕过去了怎么办？
焦捕快像是刻意在脸上扯出笑容，道：“如果老爹不收我钱的话……”
“焦二！身为公务员，逃澡票也是一等罪名！”
应声而至，男汤的门从里面打开，头发花白但是体格强壮的搓背老爹走了出来，见到对方就一巴掌拍过去，完全不顾对方的小身板是否经受得住。
“我只是说‘如果’啦！老爹！……好啦，再拍下去我就要因公殉职啦！”
搓澡老爹最后一下狠狠地拍上去，道：“因公殉职？现在只是下班洗澡吧。就算你踩到肥皂脑袋撞在台阶上一命呜呼，也不可能给你评烈士啦。”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被搓澡老爹拍了几下，焦捕快有精神多了，现在能跟着老爹发牢骚斗嘴。应该评价说“不愧是国手级别的搓澡与按摩师”吗？
“还不是前两天在火车站抓到的三个逃票来的天竺人！竟然今天跳到马槽河里洗澡！污染水源被抓个正着！”
“这么冷的天在河里洗澡？”突然觉得有些冷，我不得不抱紧了手炉。
“谁知道他们脑子什么构造！只是关到明天教训一下而已。不过捞出他们的时候还真是臭啊，不知道他们之前在身上抹了啥。为了抓他们回来，棉制服上沾了一些，臭死了！”
——怪不得今天穿的棉服是便服呢。
“啊，对了，上头有文件传达。”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焦捕快掏出一张复制公函，“我说我今晚过来洗澡顺便带过来，上头的意思传达一下，每个单位都长个心眼，不要对外声张。……真是的，这帮搜刮民脂民膏的皇族就不能给老百姓省心点吗？”他满口的咒骂进了男汤。
我打开公函，上头照旧是县衙的印章，下文的标题……
“哎？”
“哎！”
搓澡老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过来看，我们两个人发出几乎一样的腔调——
“琉璃郡主离家出走？”
“琉璃郡主离家出走！”
这时候男汤里传来人的高喊：“搓背的人哪里去了！”老爹只好拎着毛巾回去了。
“叶新，”老爹走之前特意嘱咐了一下，“事关国统，找郡主的事情你留个心眼。不管怎么说，人都是要洗澡的啊。”
“YES，SIR！”我敬了一个标准的翊卫军军礼。
这时候女汤的门从里面掀开，热腾腾的水汽从里面翻卷出来，走出一个长相清秀约莫十七岁的女孩子。粗织的毛衣，袖子摞上去，戴了皮胶手套，手里是水桶与拖把，从她下身的麻布胶皮围裙的湿度来看，此时她不出意外应该是苦着一张脸——打扫的工作对她来说还是太难了吧。
“叶新姐！帮我倒杯水吧。”她涨红着脸又不愿意看过来，看来是真的渴得不行了，才鼓起极大的勇气对我这位不比她打几岁的“长辈”提出这样的请求。
“嗨嗨。蜂蜜柠檬茶可以吗？”并不是要求她的回答，我在她放在这里的随身杯里放了柠檬片和蜂蜜，用不到80度的水冲泡好。她顾不得那么多，抢过就喝，一干而尽。
“啊——叶新姐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有那么夸张吗？”
“嗯，被拯救了呢。”她严肃地看着我，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我看了看表，十点，对她说：“还有一个小时才打烊，然后是全面的清理打扫……”我看着她脸都青了，笑着说，“你今天先回去吧，后面的打扫我来做。”
“哎？可以吗？”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样子很可爱。
“可以，我比你熟练。早点回家睡觉吧。”
她像小动物一样，露出那种真的可以称得上是“被拯救了”的表情，然后羞煞地鞠了一躬，去放拖把水桶，换掉这身衣服了。
不一会儿，她一边套着便装外套，走过来，“叶新姐！”她这样叫我，“我一直想问呢。”她指着接待厅的墙壁上挂着壁画，那是这里的老板的随性之作。我没有见过老板，虽然江淮各地的“汤所”我大多去过，只有庐江的这家老板总隐藏于背后见不得……而且从画上看来，应该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这幅画是不是和昨天的不一样啊？”她问。
被她发现了。
昨天的壁画题材是“温泉里的妖怪”——潜伏在女澡堂中偷窥的妖怪，被女仙菩萨们发现，最后被核桃打碎了脑袋。今天的则是“孔雀大明王”的故事——展开双翼翱翔天际的孔雀下是匍匐于地的众小鬼，然而角落里一个赤面的小僧却划了洋火，偷偷点燃了她的尾巴。我是没有欣赏这种西洋油画的情操，也不好对她说什么。
这时候背后传来了阴森森的声音：“这时候这里的传统，鬼怪的故事啊。”
吓了一大跳，回头看见搓澡婆婆提着毛巾走过来，我向她抗议：“婆婆和您说过多少次了，这样会吓死人的。”
搓澡婆婆毫不在意，而一边的小姑娘夜阑则是吓得不轻，需要人安抚一下。
“听好了！”婆婆如同军队中的指挥官发布号令一般，“孔雀是吸食污垢带来洁净的生物，所以它的周围总是有作恶多端的小鬼。无论多么脏的污垢，孔雀都能净化，这是我们的企业信仰——无论多么肮脏的身体，泡完温泉都是白白净净的。但是只有心灵的洁净是无法拯救的。记住了。”作为年轻一辈的工作人员，面对先辈的指导教育，必须铭记在心。
“叶新丫头、夜阑丫头，明天周一只开放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三点男汤那边会修理灯泡，女汤这边会开放VIP的里间给你们泡药草温泉。”
真是难得的消息。“员工福利？”夜阑问，我对她点点头。
“好了，这样我们明天再见啦。”我对夜阑说，比起刚才累得不行的样子，受到“惊喜”后，眼神有色彩多了。
送走夜阑，搓澡婆婆坐下来喝杯茶的时候才对我说：“叶丫头，你想什么呢？”
“哎，婆婆你怎么猜到我在想事情呢？”
“你一想事情就发呆。”
我笑笑，把焦捕快送来的县衙公函念给她听。
“然后呢？”她问道。
“‘武家娘女李家郎’，婆婆是不知道啦，这位琉璃郡主乃太子之女，今年十七岁，还有半年就要考举子了，这时候离家出走应该是这个意思吧。然后……”我摸着公函上行书写着的“姓武名琉璃”几个字，对婆婆说，“这位郡主，表字夜阑。”
婆婆问：“所以说……”
我说：“所以，这件事情我来处理吧。”
搓澡婆婆想了想：“叶丫头啊，那你又是什么人呢？”
我奇怪地看着婆婆，道：“一个要等澡堂打烊打扫卫生的汤所员工啦！”
庐江国立金孔雀汤所，始建于桃意二年，是国立的第一批汤所。庐江临巢湖，巢湖岸多汤泉，水温尚好资源丰富成了庐江的优势。取名金孔雀是因为这里发生过一个被叫做“孔雀东南飞”的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当然这不是重点，这只是广告。由于禁私浴，金孔雀成了本地老百姓选择洗澡的第一选择。周二至周五下午四点到晚上九点是普浴汤所的营业时间，也就是我们平时工作的地方，水源是从本地水监衙门引来的“自来水”，经锅炉烧开而成。至于带有疗养功效，以纯天然水源做本汤的温泉浴，则是仅仅周六日上午九点至晚上十点开放，预约制，配套有小别墅河鲜自助，总计一千二百八十九元交子钞一日，会员打九折。因而这里不仅是王公贵族，也是商贾富豪们休闲娱乐的一大选择。周一是闭所日，只开早上半日，过十二点后，澡堂关闭，温泉休息，仅提供小池汤水做员工福利。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看着夜阑并无不明白之处。“那么准备好了吗？”我问。
夜阑害羞地用大毛巾被裹着上身，更衣室里今天没有开暖气，下午要换灯泡电路会暂时掐断。而冬日里的这个温度对于只穿泳衣的她来说的确有些太冷了，我都怀疑她脸色的潮红是因为发了烧。
“没事叶新姐。”她在逞强。“话说叶新姐你有那么冷吗？”
啊，比起她我套上了从搓澡婆婆那里借来的长款军大衣，看起来是要明智得多。
“对了，叶新姐，看到门前告示板上有留言‘快递送肥皂过来’，我们这样泡会不会错过啊？”
“告示板？”我仔细想了想，的确有肥皂短缺和商行订购了一批，是今天送到吗？“告示板上有落款吗？”我问。
“没有……”
“那，写字的笔的颜色呢？”
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夜阑想了半天，甚至连大毛巾掉了都没察觉。
“黑色的麦克笔吧……”
“那就是快递小哥的留言，应该是已经到他那里了，今天会送到。话说夜阑，你不冷了吗？”
夜阑也是发现自己的毛巾掉了，反而摆出无比健康的姿势向我笑：“完全不冷了！可能是感受到了热气了吧。”
“话说，快递……这里不用镖局的吗？”
“你什么时候看过我们这里有镖局过？”这样一说，夜阑才恍然大悟。镖局押运多是国道主线，这些细枝末节的小地方都是委托给当地的人来做。南方人管其叫做“走马”；而南蛮而来的传教士管他们叫“快递”，真是简单而通俗的叫法。
“走马小哥自己进来的吗？”我听到她咕噜了两句，应该是担心这里的安保质量吧。
“反正不用担心了，即便是有包裹，也不用你去拿的。搓澡婆婆说了今天休息，那就不用管那么多了。
手拉在厚重的木门把手上，“准备好了吗？”
——门的另一端是水汽，热腾腾的。
用石墙围起来不到半亩的地方挖了大大小小三十来个池子，池面用卵石砌好，池边累以灵璧石做成假山，一旁植着长青的矮松。矮松前有立着的木牌，刻着此汤含有甲乙丙丁各种汤药，拥有滋阴补阳、美容养颜之类的功效。
汤池顶端半边笼罩，由于是在冬季，午后的阳光更是浅薄，我和夜阑选定一个池子，便点了一旁的宫灯，仅做照明用。
坐在池底，水没过胸，热气蒸上来，夜阑的脸一下就红了。
“舒服吗？”
“啊，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温泉，真是好东西啊。”她淘气地开始探着身子，想要尝试怎么在这么浅的水中游泳。
“夜阑没有泡过温泉吗？”
“没有，”她想了一下，“这个和那种锅炉烧出来的热水还是不一样的吧。”
“哎？”
“气味，普通的热水没有这样的气味，石头的气味。所以是矿泉啦！”
“看来夜阑家里是可以私浴的呢。”我说。
她很惊讶，脸像是更红了，说道：“叶新姐怎么知道的？”
“像我们这种从小到大在公用汤所洗澡的人，只能体会到各种臭汗和肥皂的气味吧。”
她一脸不敢相信：“和更衣室的拖把一样的味道？”
实在忍不住，我噗嗤一声笑起来，这丫头还找了个很贴切的比喻。“嗯，特别是当你要洗又黑又臭的拖把的时候，那种味道。”
然后夜阑脸好像一下子就青了。
“话说夜阑为何要到这里来打工呢？看你的口音也不是附近的人呢……大老远的跑过来，不会是和家里闹别扭了吧？”
夜阑好像挣扎了一下，应该是犹豫要不要和我说实话。
“因为老爹总说我书都念不好，无法负担家庭责任，而其他堂兄姐们早就很能干了。但是天天念书很辛苦……”她比划着超过脑袋的高度，“一年要看的书都要超过我的个子了，可是老爹还是说不行。从《论语》到《小逻辑》，从《九章算术》到《量子力学原理》，这些已经远远超过一个太学预备生所需要的知识了吧！而且光看有什么用，买菜只需要简单算数就好。”
原来是因为课业压力逃学离家的琉璃郡主啊。
“那么，今天的胡椒多少钱一斤呢？”
应该是没想到我突然会这样问，夜阑说不出话来。
“夜阑应该还没有下过菜市吧。”
应该是泡得时间有些长，她的脸涨红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晕倒。这就是问题的答案，已经无需她自己回答。
我把大毛巾递给夜阑，适宜她休息一下，于是两人转移战线到一边的蒸汽亭，刚好是不会太冷的温度。坐在亭中的长椅，正好视线可以穿透半笼的屋顶，看到接待厅墙壁上的壁画。比起前两日温泉妖怪或者是孔雀大明王的故事，今天的壁画里少了浓烈的颜色，明暗的对比不够明显，也只是剪影版的看出一个孔雀的轮廓和一个人的轮廓，还有从地里涌出来的，夸张如海潮的温泉。——与其他的相比，这幅画更像是原本就画在那里，受到时光与时光下潮气的侵袭，慢慢的剥离。
夜阑也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里，然后又迷惑地看向我。
她等待着我说些什么。
我是很想说——
“夜阑知道吗？庐江的孔雀，是一只迷路的孔雀……这要从那位孔雀大人与李武二氏皇族的关系说起……”
可是天不随人愿，本来只会有我们两人的温泉区来了赤裸裸的“侵略者”。
——一位高大的个子满头的金发的裸男。
“Excuse me？”
回答他的是我和夜阑响彻天际的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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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把它当成地理志看，也可以把它当成木头私人美食推荐看，也可以当成搞笑讽刺文看。
庐江篇3w5完稿了。
嗯？你说下一篇？风声太大我听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