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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距离城市十几公里外。
群山隐没在灰霾雾色之中,山脊连绵,高大得几乎遮蔽了落日。山中不见暮色,风声却猎猎作响,同时作响的还有引擎发动,一声、紧接着一声,声浪如锋利的刀,割开浓雾,掀露出黄昏一角。
如血的黄昏中,一辆川崎H2R自山道尽头,飞驰而出——
车身如钢铁猎豹,矫捷地甩过第一个弯道,连人带车、杀气腾腾砸进山路赛道。H2r野兽般的发动机剧烈轰鸣,赛道上,林燃逆光昂起头,头盔下仅露出的一双眼睛,不再湿漉漉的袒露爱意,而是凝视着前路,全神贯注地跑在直道上。
他好似把自己当做一柄快刀,恶狠狠地切割进山脉之间;而实际上,他只有面上平静,可脑子里有关棠微微的一举一动,正过电影一般飞快掠过。风击打头盔,屏蔽了林燃的听觉,他习惯性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放空全部的自己,只去回忆棠微微。
一般没人在摩托车上分析爱情,但林燃认为自己不同,他认识摩托车六年,认识棠微微十多年;摩托与棠微微,就是他生命中最隐秘的两件心事。
棠微微是不允许他开赛车的,所以这辆川崎H2R就像个小老婆,与棠微微永不相见。林燃偷偷花费了六年时间,完全驯服了飞驰的人生,
而棠微微也是不允许自己示爱的,所以……足足拉锯十多年了,他也没能在棠微微的爱情里,开花结果。
一圈圈的山道,如一圈圈的年轮,供林燃每一次求爱失利后,回来发泄、碾压、复盘。
车跑过第五遍,天才完全黑了。
盘山赛道亮起照明灯。前方路两侧,有一群浓墨重彩的年轻人拥簇着挥旗手,正扯着嗓子为他高呼,到了最后的冲刺关头,他眼中山道、树影、人像全部模糊了,头脑却并不疲惫,于电光火石间,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下午那个问题。
“棠老师,你什么时候愿意和我在一起呢?”
然后呢,他被一通乱打赶了出去?
好像有什么不对。
林燃眉头紧皱,握住车把的手,在手套里冷汗涔涔。不必低头,他也能感受到车速在狂飙。
二百六、二百七、二百八……
他身子前倾,胸口紧贴油箱,有人将那里比作摩托车的“心脏”,而此刻,此起彼伏的心跳声几乎要跳出胸腔!林燃难以分辨,是油箱发烫,还是自己在燃烧,但他却能够清晰地知道,这一刻的肾上腺素飙升,绝不是为跑道、为欢呼,而是为一个人。
为了……棠微微。
山顶群星闪耀,H2R咆哮着冲过终点!
三分二十九秒,再次刷爆弯道记录。
众人狂喜喝彩,林燃却并未参与,而是缄默地摘下头盔,在山呼海啸的赞扬声中,懊悔地想到:那时候,棠微微恼羞成怒地赶人,似乎是因为她也脸红了。
如果自己当时就发现,如果自己……再勇敢一点,就好了。
“燃哥,电话!”一个黑黝黝的男孩跑过来。
来电显示是棠微微,林燃脸色顿时变了,边拽手套,边跳下车,抢过手机向无人处跑。
可惜山道太大,怎么也躲不过风,他刚接起电话,那头棠微微就狐疑发问了:“怎么风这么大?这么晚了,你跑哪儿去了?”
林燃眼也不眨地编:“啊,刚从图书馆出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
“是么,你有这么乖?”棠微微似乎在翻找什么,脚步声持续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诶,你有没有看见我那本《身体语言密码》,我找不……”
话刚说到一半,一辆摩托风驰电掣从弯道过。
林燃敏捷地捂住手机,隐约还有不甚清晰的发动机轰鸣声,夹杂着些零零散散的笑声,从他指缝漏出。
“什么声音?”
“没什么,学校这边的路上有不良少年在骑摩托车,真烦人。”瞪着前方小孩、示意他们躲远点的不良少年本人,如是说。
少年们随即各自推着摩托,作鸟兽散。
林燃清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身体语言密码》?在你床底下的,倒数第二个箱子里第二排第六本。”
电话那头毫不迟疑,走了几步,传出惊喜的的声音:“找到了。哎,你这记忆力怎么这么好啊?”
林燃得意接受夸奖,尾巴简直要晃到天上:“怎么,你这个心理学学霸也有分析不出来的时候?”
“那倒不是,按理说记忆是事物在头脑中的一种反应,会涉及神经、心理两个学科……”
“好了好了,”深知棠微微背书没完,林燃及时阻止:“我不需要知道原理,我只知道,我的记忆力是天生的,请叫我天才,谢谢。”
说着,他看了眼时间:北京时间,11:40.
啧,对于作息良好的棠微微来说,这可够晚了。
出于担忧,他放缓声音:“怎么了今天?这个点儿还不睡,失眠了?”
电话另一端的房间内,棠微微捧着《身体语言密码》将自己重重砸进被子里,她目光扫过床头的热牛奶、和一盒打开的褪黑素,沉叹一声,坚持道:“没失眠。”
说完,她将书对着电话翻了翻,增加可信度:“今天下午荒废了,多复习一会儿。”
正常人,想必就信了。
然而林燃置若罔闻,追问:“哦,多久没睡了?”
棠微微无奈地丢开书,决定用沉默抗拒回答。
她卷了卷被子,忽然眉头一皱,抽出一本被压在身下的本子。那是一本行为观察笔记,笔记侧面做着标记,林燃的名字下,厚度几乎是半本。
对着空白的一页思考了一会儿,棠微微百无聊赖,捡起床头的笔写上:中二叛逆,自以为是,说话欠揍……
冷不丁的,敲门声伴随着话声响起。
棠建国:“别看书了,明天还得早起和小董相亲,再看拉电闸了!”
说罢,老棠潇洒离开,留下电话两端尴尬的对方。
棠微微愁得不行,干脆躲进被子里,恨不得就此消失。而林燃原本被“相亲”刺激,准备揶揄一番,没想到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回话。
沉默之中,只有电流发出沙沙声响。
在棠微微所不知的山中,林燃寂寞靠在一块石头上,抬头看向夜空。
群星勾勒出一些模棱两可的形状。
林燃妥协般捧起手机,打破沉默:“还是睡不着的话,现在去窗边,抬头看看星星……”
这回,那边答得倒快:“如果你想在晚上更清楚地看星星,不该是抬头看,应该利用余光看,利用视网膜外围视杆细胞。”
林燃无奈打断:“好了!棠微微——”
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棠微微惊得一愣。
“你别这么事事剖析好不好?我只是想说,今晚的星星很美,值得花时间一看。或许星空浩瀚,会让你的心情愉快一些,压力舒缓一些。”
夜色寂寥,林燃沉声说着。
棠微微握着笔的手顿了顿,还在嘴硬:“我没有压力,我只是在争分夺秒地学习。”
林燃轻笑,服软了:“说不过你。我不跟你争了……”顿了顿,他道:“要不,我哄你睡觉吧。”
不容棠微微拒绝,舒缓的歌声便从电话那端传过来。
棠微微半眯着眼睛,指尖动了动,却不想握笔了。看着剩余半页空白,她想,或许明天醒来应该补充一条:试着善解人意,但手段幼稚。
林燃的嗓音,正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并没有多少岁月沉淀,清爽得像远山吹来的风,但调子很低、很有些迷蒙的催眠意味,就这样昏昏然的歌声里,棠微微关上灯,把自己的脑袋埋进枕头里,进入了热牛奶、褪黑素也无法提供的梦境。
而此时,林燃正举着手机站在山道上,静静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赛车场和远处阑珊的灯火。
世界那么安静,又那么灿烂。
下一秒,时间跳转,数字变成四个零,显示已经是新的一天,四月一日。林燃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轻声对着手机说了句:“生日快乐。”
这一切,棠微微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