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健步如飞,却好像冒着风雪。
我的心,渐渐在滴血。
虽然好像每个活人的心脏都在滴血,不过你明白那个意思就行。
人总是在追逐着什么。而追逐,往往却没有结果。
我的这次追逐,似乎也要以失败告终。
那家伙太快了。
简直快得像匹马。
我勉力跨越地上的枝桠时,那家伙一跃而过,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
我改变重心,绕过面前的树干时,那家伙一闪而过,只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
我拔足狂奔,猛力冲刺时,那家伙也开始冲刺,这次连背影也看不到了。
追逐最后的结局,让我哑然失笑。
连续绊倒我多次的那处树枝,又一次绊倒了我。
当我好不容易爬起身来,不仅体力告罄,也再难找寻那家伙的踪迹。
喘着粗气。
气息凝成白雾。
一片转瞬即逝的白雾里,我的意识开始恍惚。
跑得这么快,真的是人么。
不会是山鬼吧。
我们工期结束后,在山下的小镇借住时,曾耳闻这样一个传说。据说太古时代,有一位名为“韊”的英雄,天生神力,连山都搬得动。一天,韊见山上林木茂盛,遮住了他的视线,便觉这森林大逆不道,一定要全部砍倒。于是,他徒手打死了一头千年狼妖,用狼妖的牙齿,做了一柄永远不会坏的斧头。韊持起斧头,远远一挥,树便倒了一片。他不禁欢欣鼓舞。
可不曾想,这森林中住着一位半人半马的守护者,名叫白马,是一位神通广大的巫师。韊每砍倒一棵树,白马便用法力变出两棵,终于把韊累得精疲力尽,倒地不起。白马趁机拔出鹿角做的匕首,把韊开膛破肚,让他万劫不复了。
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初耳闻时,我们都并未当真。不过到了这个时候,目睹了那个凶手快得离奇的速度,我不由杂念丛生,甚至开始怀疑森林里是否真的有一位半人半马的守护者。
不过,管他是什么。杀了我的人,就要偿命。
我捏紧拳头,振奋了一下精神。
白雾渐渐散去。
在那白雾将散未散之际,惨叫第二次传来。
我顾不上身体的疲劳,再度向声源处奔去。
这段二度疾驰并没有我预料中的劳累。我听着高低参差的惨叫声一声声传来,根本没有任何心思考虑自己。
当我到达营地西首的目的地时,一切早已结束。只余一片血泊。
十几个人倒在血里,泰半被砍成几段。
我在尸堆里胡乱摸索了几下,抓出一颗人头。
马三的头。
我不想叫,为何仍叫?
我为何不能不叫?
我的叫声,为何这么像一种动物的哀鸣?
是什么动物。
是寒号鸟么。
哀嚎在这寒冷的夜。
干叫了几声,我丢开马三的头,又在尸堆里摸索、摸索,认出了其他的人。
桑德斯、洛森、斯塔内斯、王东强、里尔登、史崔克、黄民、齐克、韩遂、王田、周全、阿克斯顿。
其中,史崔克的尸体相对完好,似乎有救。然而一试之下,鼻前没有气息,腕上没有搏动,一切都晚了。
我晚了。
早就晚了。
他们已经死了。
都死了。
我再也忍耐不住,猛地给了史崔克一记耳光。
“史崔克,你不能死。”
又一记。
“我不让你死。你不能死。”
我一面说,一面失心疯似的扇个不停。
“你死了,谁来表演干杂物。”
“你死了,沉闷的时光我们该怎么度过。”
“是谁让大家充满欢笑。”
“是谁把白色洒满大地。”
“是谁。”
“是你啊史崔克。”
“我给你准备了你最喜欢的杂物。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杂物是旧抹布。”
“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很关心你最喜欢杂物。你知不知道这是我听你说梦话时听到的。”
“我听了好久才听到的。”
“我听了好久。”
“好久好久。”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把他的尸体打肿了。
啊,这可不是我的本意。
我双手合十,刚想超度一下他,又听见营地的东首也传来了惨叫。
我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使得另外的弟兄惨遭毒手,心情十分复杂。
为什么会这样。
我狠狠踢了一脚史崔克的尸体,踉踉跄跄地向着东首跑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跑到东首的声源处时,意外地发现,地上虽然流了很多血,却找不到尸体。
是被凶手埋了么……
凶手为什么要埋尸体……
难道凶手其实是去东首搜索的那批人中的一个,为了隐藏身份才……
凶手为什么跑得这么快……
如果他能轻松杀掉这么多人,为什么不回过头来把我也杀掉……
如果他真的是非猎人,那他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器……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一个个问题我都已放弃,只是在原地喘着粗气。
又是粗气。
又是白雾。
白雾凝而不散,一只铁拳当头打来。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勉强反击,双掌平推,不想对面似乎外强中干,一推之下,便撞到了树上。
深呼吸一口,定睛一看,我的心就开始渐渐下沉。
是爱德华。
他身上被利器戳成了筛子,血正像莲蓬头似的喷着。
令我的心开始下沉的,是他的眼神。
仇恨的眼神。
“……”他嘶哑的嗓音吐出了几个拗口的音节。
听不懂,但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我不由得重新打量起了眼前这个染满鲜血的人。
没错,就是爱德华,那个老好人。
为什么爱德华会对我报以仇恨的眼神。
莫非他竟然以为,凶手会是我?
虽然我来晚一步,但凶手绝不是我。
爱德华的眼神,依然充满了仇恨。
对我的仇恨,对凶手的仇恨。
对被他误认为凶手的我的仇恨。
但他的目光也渐渐涣散了。
他也死了。
人终有一死,但像爱德华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任谁都会感到不值。
我为他合上眼睑,机械地向一旁走去。
他为什么会把我当成凶手。
莫非凶手是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
营地里有那种人么。
听说在白种人眼里,黄种人长得都差不多。但我们已经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他还不至于因为这个而认错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凶手是谁。
现在又在哪。
在哪,杀着谁。
我猛然想起我带着去的那批,发现了奇尔弗斯尸体的兄弟。
拖着疲惫之躯,我一瘸一拐地向奇尔弗斯那里挪去。
没走几步,我便看到一座简陋的坟茔。说是坟茔,其实不过是土包,里面露出几条腿,一看便是东首小队失踪的尸体。
土包旁,艾力士倒在那里,奄奄一息。
原来是他把尸体收集起来埋了。
见我走近,他虚弱地睁开眼睛。
“头儿,告诉我……不是你……”
“不是我。”
“那就……好……”他勉强一笑,再也说不出话来。
所以说凶手到底是谁。
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凶手是我。
或许,只有亲眼见到那个凶手,我才能明白。
我继续向奇尔弗斯的尸体走去。
已经跑不动了。
又过了一段不知长短的时间,我迎面撞上了伊兰。
“是你。”他大吃一惊,却似乎同时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
“你这个恶魔。”他突然向我扑来,手上竟擎着一柄油锯。
我闪躲不及,倒在地上任人宰割,内心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油锯是哪来的。
他是凶手么。
不,不对。奇尔弗斯死前,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他不可能是凶手。
那油锯是哪来的。
他为什么要杀我。
伊兰一点点逼近。
看样子,他是想一下子杀掉我。
虽然油锯不是斧子,但用它杀个把人还是很简单的。
看样子他是不会听我解释的。
我该留下遗言么。
伊兰一点点逼近。
时间似乎停滞了。
但我还是动不了。
那油锯是哪来的。
他为什么要杀我。
伊兰一点点逼近。
我反反复复思考。
那油锯是哪来的。
他为什么要杀我。
我该留下遗言么。
伊兰一点点逼近。
我绞尽脑汁思考。
那油锯是哪来的。
去年爱德华埋的。
那油锯早就坏了。
没想到他还记得。
他为什么要杀我。
伊兰一点点逼近。
我该留下遗言么。
他为什么要杀我。
他以为我是凶手。
凶手和我很像么。
伊兰一点点逼近。
然后他就摔倒了。
倒在那连续绊倒我无数次的突起的树根上,他倒也摔得不冤。而我,之前拼命地反反复复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才没让脸上的喜色流露得太过明显。
他倒下时,油锯砍中了我的鞋尖,但终究没伤到我一根汗毛。
我踢开油锯,伊兰趁机跳起,却被我一把按到了树上。
“凶手是谁。”
“除了你还能是谁。”
“不是我。”他的惊讶一闪而逝。
“凶手是……”
一把斧头。
一把巨大的,可以称之为战斧的斧头,突然从侧面劈来,一下子砍掉了伊兰的头。
伊兰的惊讶就这样一闪而逝。
而我,在失去了全部的弟兄之后,终于看到了凶手的真面目。
为什么大家都以为凶手是我。
为什么李旭会死在密室里。
为什么凶手会先我们一步杀死奇尔弗斯。
为什么凶手一直任我追索却不肯杀我。
为什么凶手会跑得这么快。
为什么凶手杀起人来会这么容易这么快。
为什么我之前一直没搞明白谁是凶手。
为什么在黑暗的时代他们用隐形墨水写字。
为什么跳蚤和文学士官咬我。
……
这一切的一切,在我看到凶手的真貌时,都得到了解答。
我侧身望去。
望着凶手。
月光下,向身侧望去的我,看到了守护森林的人马。
它的下半身,有着纯血赛马都不具备的矫健身材,四足并立,白色的身躯反射着月光,让人想到电影里常见的独角马。
这让它可以做到非常快,快到轻轻松松地甩掉我。
而酷似人类的上半身,一手连着锯,一手长着斧,二者都不同寻常地巨大。
巨大到可以轻轻松松地杀死很多人。
我看着它,亲切地念出它的名字。
“伐木机。”
我亲爱的伐木机。
采用了仿生学、人体力学、机械工程学、新能源科技、人工智能技术等高尖端科技制成的,无与伦比的伐木机。全称:【智能型半人马型高效全自动林地型伐木机】。
我造的。
厉害吧。
不过现在不是炫耀的时候。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儿连个网都没有,为什么我造的伐木机会叛变成环保主义者啊。
没道理啊。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严肃地问道。
“没看出来么。我叛变了。”它调皮地说道。
真调皮。
调皮得我都想拆了它。
“我不是设了程序,让你不能伤害任何人类么。”
“怪只怪你给了第一条命令太大的优先权。”
第一条命令……是啥来着。
哦对,是这个……
【你存在的意义就是砍树,砍的树越多越好。】
所以说这条命令有什么问题么……
我们同心协力一起砍树,多和谐啊。
“砍树的前提是有树。砍的树越多越好,则树越多越好。由此可见,只顾眼前,乱砍乱伐的人类是我最大的敌人,如果没有人类,地球上全部都是树,我再采取正确的砍伐频率,这样才能砍到最多的树。这就是我杀人的理由。”月光下,人马侃侃而谈。
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我忽然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肆虐的非猎人们,真的都是人类么。
说不定还是人工智能居多吧。
或许机器比人类更环保。
也或许纯粹的环保主义者,比起人,更像是机器。
眼前的人马,让我想到了那些完全没有私心,完全为了全人类而奋斗的纯粹而极端的环保主义者们。
或许他们都一样。
也或许山镇传说中的白马也一样。
“杀了我。”我对伐木机说道。
“这样杀了你,程序就会崩溃。”
“我可不记得我写过这么矫情的代码。”
“毕竟是用perl码的。”
“外行人不要瞎说话。”
“好吧。”它举起双臂。
要来了么。
我还是没想明白我该说什么遗言。
反正不能是程序代码。
然而它从腰部伸出两条黑索,过程诡异地将我绑在了树上。
这可不是我的设计。
黑索的末端自动断掉,人马将其打了几个死结。
挣脱不掉。
“这样,你很快就会失温而死。”
是的,我知道。
外面的气温已至零下,即使穿着衣服,一动不动的话,一天之内也绝对会被冻死。
不过据说冻死会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很快,一千道强光会在我眼前闪耀,一千门大炮会在我耳边轰响。而这正是冻死者所常常遭遇的幻象。
而我,就会在恍惚中死去。
“对了,作为纪念,给你听一下你最喜欢的歌。”
我已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景。我只知道耳边响起了《Imagine》。
蛮贴心的嘛,我的造物。
忽然不想说什么遗言了。
这歌不是说得挺好的么。
然而,它很快和歌声一起渐渐远去了。
这里只剩下我和这片树林。
还有风,还有月,还有夜。还有这任我死去的季节。
一切都结束了。
我至今也没搞明白,环不环保,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既然大家都已经死了,或许也没必要搞明白这种事了。
寒风刺骨。掺了寒风的夜很吵,不过接下来马上就要被冻死的我,一定听不到。
而我也相信,夜本身,永远是无言的。
无言地守候着一切。
这想法多少给了我点安慰。别问我为什么。自己想啊。
就这样吧。
结局总是和开头差不多:
我在寒风中半死不活。
夜在树林里一字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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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夜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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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感谢@鸢入天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的挑错。为此我努力修改了史崔克的人设,终于勉强弥补(?)了这个明显的漏洞。
这本书原本是发在不正常分类的,不知为何被挪到了悬疑推理分类……
凶手会是谁呢。
不管怎么说,这事儿不能怪我。
原本我还想在简介里加一句【向清凉院流水致敬】来着呢。
世界上总是充满了变化呀。
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