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少年。
平淡无奇的短发，平淡无奇的黑眼珠，平淡无奇的身高，脸上有时候挂着平淡无奇的笑容。
莉莉看着眼前这个在自己身边十多年的孩子，想要寻找出一个词语来形容他，但是最后只能选“平凡”这个词了。
当时这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来自己身边的？莉莉看着这仿佛弟弟一般的孩子，心中充满了迷思。理智告诉她，她只不过是在去采蘑菇时昏倒在了村口，然后碰巧有人把孩子遗弃到了她的篮子中而已。
但情感方面却令她更愿意相信，这个孩子是无尽草原的风之子，在当初为了救她，为了避免无尽草原将来的毁灭命运，而转变为人类。由自己将他抚养的足够大。
究竟是那个呢？
莉莉已经疑惑了十三年了，看起来今后还会疑惑下去的样子。只要这个少年，当初的婴儿，一直在自己身边呆着。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姐姐？你又在看着我发呆了。”子枫撇下手里的木匠刀具，有些责怪地看着莉莉。他坐在一个木制的小凳子上，将眼前形形色色的木块雕刻成各种各样不同的形状。有灰兔，有雄鹰，有灰狼。每年都有人专门将这些东西收到其他地方去卖，这种木匠活是村里孩子增加家庭收入的一大途径。
如果说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少年，子枫有什么特别一点的地方，就是这些木匠活了。
村子里的孩子到了一定年龄，如果身体不是特别强壮而没办法种地，就都会去老木匠那里学习做这种活计。
子枫的身体称不上好，于是也自然而然地去学习木匠活。他的学习速度并不迅速，当然也不是很慢，在班里只能是一般水准。但是当他第一次把自己的作品给老木匠时，已经在这行当里做了一辈子的老木匠，却对着子枫雕刻出来的东西，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别的小孩子的木匠活，粗糙顽劣，充满着初学者的味道。但眼前这个平凡少年的作品，却让老木匠不敢妄下评论。
雕刻的是一匹狼。
一匹瞎了一只眼的独狼。
它的毛发耸立，根根乍起。獠牙尖利，身体自然形成一幅即将前扑的模样。而且尽管第一眼看上去没什么，但是那只独眼之中，就是透露着那么一股子高傲的气息。仿佛这不是一头普通的狼，而是一匹强大无比的，仆从无数的狼王。
老木匠再看了一眼眼神纯净的子枫，然后喝退了周围好奇的顽童们。
不知为何，他就是想要好好看看这雕塑。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类似的作品。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曾经前往最为繁荣，比村民们心里所想象的还要繁华百倍千倍的伊兰雅帝国王都游学。
那里的人们衣着华丽，出手阔绰。平时以各色花瓣铺路，广场上由魔法形成的喷泉一年四季都不停歇，而每天早上等待进城的商队能够一直排队排到黄昏。等到了晚上更是灯火通明，人潮如海。更有传言，皇宫中甚至有一整个宫殿都是由黄金制作。
就是在这样的帝都，老木匠遇到了自己一生中最为尊敬的老师。老师能住在王都中，必定是身份显赫的人物。可是老木匠现在都没弄明白，为什么老师愿意收来自乡下的自己为徒。
“老师，您常常说我没有天分，为什么啊？”
他当时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心里头好像连天空都能装得下。他认为只要通过努力，假以时日自己一定能够达到比老师还要显赫的高度。但每当提起类似的志愿，他的老师总是笑着摇头。
终于有一天，老木匠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就斗胆向着师傅问出了上面的话。
师傅也不着恼，他淡笑着将老木匠招呼进了平时从来不让他靠近的里屋。
“以前不让你进来，是害怕你看到了这些而感受到挫败。”师傅背挽着手，对着身后眼睛溜圆，嘴巴也张的大大的少年说道：“现在让你看这些，是想要你知到，这天这地都是有尽头的。除非你真的有天分。”
里屋不大，装饰也简陋。只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木头架子树立在哪里，与之前师傅将他拒之门外的顽固态度形成鲜明对比。但此刻还是少年的老木匠明白了原因。
几个木雕，就放在架子上。
不，那不是木雕，而是活着的生物。
活着的巨大的恐怖生物。
有仿佛身躯占满了整个天地的巨熊，挥手之间就能够破碎山峰，也有能潜入万米深海底，张口就湮灭无数生灵的巨鲸。但是最令少年颤栗的，还是数那有着颀长的龙角，身上尖刺密布，仿佛天生就是万物王者，统治世界的巨龙。
在少年的幻觉中，巨龙仿佛察觉到了他不敬的注视一般，转头发出无声的啸叫，少年心脏越跳越快，一下子就迷失了自我。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击醒了少年，他浑身冷汗，气喘吁吁，心脏仿佛要爆裂开来。
“好罢，你下去自己好好想想。”
一听到师傅的话，少年就如蒙大赦，也顾不上告退，只能略微一低头，就逃出了里屋。
而一连几天，少年都吃不饱，睡不好，连呼吸都不再顺畅。那种木雕深深地震撼了他，那种堪称无上的技艺也在他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又过了几天。
师傅头一次，对着还是少年的老木匠皱起了眉头。
少年双眼满是血丝，双手也缠满了绷带，还有殷红的血液往外渗出。他手里捧着的，是一个乱七八糟的生物木雕。生物有九只眼睛，四对蝙蝠翅膀，外加七十二根触手。哪怕是最疯狂的精神病人也想象不出它的样貌。上面还沾满了干涸的血迹，显得分外狰狞。
“你在自己试图模仿那几尊雕像？”
师傅苍老的声音让少年无声地深深地低下了头。心高气傲的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技巧上的失败，于是就拼尽全力，不眠不休来描绘记忆中那些吞天食地的雕像。而当时的他，已经可以做到将任何看到的事物复制成栩栩如生的木雕。
然而对于那几尊，过往的技巧好像全都背叛了他一般。手指难以避免的被划伤。而且不论脑海中巨兽的形象是多么清晰，最后完成的作品总是奇形怪状。做到最后，他甚至无缘无故地咳出了血。
少年用充满渴望的眼神看着师傅。在看完那些雕像之后，他就没办法让自己回到正常的状态了。他无比希望得到制作那种木雕的方法，制作出一样水准的雕像。这比他的生命更加重要。
然而在王都也备受尊敬的师傅，看着求知若渴的徒弟，却摇头拒绝了他。
“我没办法答应你的请求。”
少年不说话，但是抿起的嘴唇和攥起的拳头却暴露了他内心无比的失望。
“但是我可以把制作的方法教给你。”
惊喜猛地在他脸上绽放，然而眼中却还是有浓的化不开的疑惑。
既然师傅愿意传授方法，却又为什么没办法答应自己的请求，让自己制作同样的雕像呢？
师傅好像没看到似的，反而问起了别的问题。“你来自偏远的乡村，天赋也不是很高，唯一值得称道的就只有勤奋。当初拜师时比你强的人有的是，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收你当我的徒弟吗？”
少年摇了摇头，这也是他一直不解的地方。
师傅的头转过来，苍白头发旁那略显浑浊的瞳孔里有着他看不懂的感情：“因为当初我的师傅也是这么选择我的。你过来。”
少年跟随者师傅再度进到了里屋，那几个雕像依然摆在那里，散发着无可匹敌，至高绝顶的威势。
他的双眼散发出兴奋的光芒，而看到这一切的师傅叹了口气，继续说当初的事情：“当初的我和你一样，在看到这三尊雕像之后，也曾经兴奋的不能自已。也曾经没日没夜的试图复制。”
“您说……什么？！”少年面露惊骇。眼前苍老的师傅已经在木雕上浸淫了一辈子，就算在整个伊兰雅王国堪称大师也不为过。这三尊雕像，竟然还不是师傅的作品？
而且，听起来，似乎师傅也没办法复制它们？
这怎么可能？
师傅看着目瞪口呆的少年，苦笑着摇了摇头，仿佛也想起了当初的自己：“实际上，不光是我，就连我的师傅，也没办法复制它们。”
少年已然说不出话来。
“这些雕像，是我的师傅在一次游历过程中，受人所赠。那个人当初是这么说的‘你绝对没办法真的学会这种制作方法，但是我可以把方法告诉你，而且连雕像都一并给你。但只有一个要求。’”
少年咽了口吐沫。
师傅看着他的反应，笑了。只是他的眼神无比复杂：“要求就是，‘要在死之前把雕像的制作方法传给其他人。并且只能传给一个人。’”
“那……选择传人的依据是什么呢？”少年眼睛直直的，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是啊，依据是什么呢？当初我的师傅也问出了这句话。”师傅转头看向窗外天边的云，满是惆怅地回忆起了往事：“当时那个人回答的只有一个字。‘缘’。”
“缘？”
少年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这个字对他来说还太深奥了。尚还年轻的他，绝对不可能明白真正的含义。
“是啊，缘。”师傅背着双手，看向一连懵懂的少年：“你现在可能还不懂，但是当你传给别人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那么，”师傅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现在我问你，就算明白自己没办法真的复制这样的雕像，你也要学习这种方法吗？”
“不！”少年坚毅地看着一脸惊讶的师傅：“我要学习这种方法，而且一定要把雕像复制出来！”
“哈哈哈。”听明白少年什么意思的师傅开怀大笑：“你比当初的我强啊？我当初只是愣愣的答应下来了啊。那好，你今天晚上就来我这里，我将教给你这种堪称无上的技巧。但是能不能真正成功，就看你自己的了？”
在接下来的时日里，老木匠用尽全力去学习那些繁杂又玄奥的技巧。但就像他师傅说的那样，这天地都是有尽头的，除非你真的有天分。然而老木匠的天分终有极限，他最终也只是背下来了所有技巧，并没有成功学会它们。
而那之后不久，他的师傅就死在了一场王都的政治动乱之中。他也受到牵连，被迫回到自己的家乡，做一名普通的木匠。
一晃眼一辈子就过去了，而老木匠此刻舒服地坐在躺椅上，用自己最喜欢的瓷烟斗腾云吐雾，翻来覆去地端详着手中这头木制的独狼。当初的感觉就再度浮上心头，让他满脸说不出的感慨。
眼前的独狼雕塑虽然形状粗糙，刀工也充满了初学者的气息。但是那种别样的灵意他却只在那三尊雕像上见过。老木匠肯定，只要多加练习，眼前的少年就一定能够有所成就。
等等，那三尊雕像……
仿佛闪电从最高的云层划过天际，又仿佛大地和天空之间绽开第一声春雷，老木匠平日里当成宝贝的瓷烟斗啪嗒一下在地上摔成粉末，但他也无暇去顾忌。一直躺坐在摇椅上的身体也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浑浊的老眼不断接近，他要仔细地看看这个眼神纯净的平凡孩童。
缘。
是的，他感受到了，当初师傅向他叙述过的东西，传承雕像制作的必要也是唯一条件。
缘。
而且，他也有预感。他师傅的师傅，他的师傅，与他都做不成的事情，眼前的孩子恐怕可以做到。这是一种无比飘渺却又无比肯定的直觉。
只是，那三尊雕像呢？
老木匠又重新坐下来，心中满是苦涩。当初震惊整个王国的王都动乱，牵连着无数人的性命。在风口浪尖师傅的遗物，竟是一件也没存下来。而雕像也早已不知所踪。
他深吸口气，看着面前微微笑着的子枫，顿了又顿，才郑重地说话：“你，愿意跟我学习堪称神技的无上雕术吗？”
他自感命不久矣，所以一定要趁着这次机会将方法传下去。
只是眼前的孩子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老木匠猛地直起身子，感觉不能理解，甚至感觉有些愤怒。这可是无比精巧玄奥的技术啊？寻常情况下，别人求他都不外传。
子枫的眼神很纯净，没有多余的杂念：“莉莉姐说了，我要多赚些钱来维持家里的生活。所以恐怕不能花时间在没用的学习上。”
老木匠笑了，他重新躺在舒服至极的躺椅上，感受着天空洒下的阳光，摆着手忙不迭地哄着面前的孩子：“能赚钱，能赚钱。学了之后赚的更多。”
“那我学。”
老木匠有点郁闷又有点开心的松了口气。然后才一脸心疼地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烟斗。“我的宝贝烟斗喔……”
“莉莉姐，那个老木匠骗了我呢。”
多少年的一个午后，已经从孩童成长为少年的平凡子枫坐在简陋平凡的木头凳子上，用着平凡的刀具和平凡的木块，一刀一刀描绘出不平凡的动物们。
“你又在怨人家老木匠了呢？你倒是说说，已经西去的老木匠，究竟是在哪里骗你了？”
莉莉就坐在旁边，有些骄傲地看着长大了的子枫。她也早已知道子枫将要回答什么，因为这种对话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了。
“他说我会赚更多的钱。”子枫无比灵巧地用刀削出灰兔的耳朵，形成了令人惊叹的造型：“可是我们家到现在还是这样贫穷。”
不光是他，包括旁边的莉莉姐，所穿的衣服都是最便宜的亚麻。而且家里也常常没有余粮。倒是因为子枫会做木活的原因，家具倒是不缺。但终究还是贫困。
说来也奇怪，尽管子枫的作品比别人家孩子的多了难以言喻的灵性，可是每月前来收木雕的商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多付给他一分钱。似乎他的作品也实在没办法多卖钱。
莉莉笑了笑，她根本不在乎子枫是不是能多给家里赚钱。只要这个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的弟弟有一技之长，她就已经很开心了。
“铛！”
莉莉还想说些什么，但一阵奇异的声音打断了她。
“是收木雕的商人来了。”莉莉连忙站起来并且提醒子枫：“我去准备茶，他可是每次都第一个来咱们家。一个月才来一次，要好好招待。”
子枫点了点头。不过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继续雕刻，而是放下了刀具。
似乎，在这次经由风儿传递到子枫耳朵里的铃声之中，还潜藏着其他的声音。
那种声音带着遥远地域的气息，夹杂着慌乱，血腥，狼狈，却还有一点熟悉。让他本能地感觉到了改变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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