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转暖了，藏南谷地的野花伴着长草恣意生长，拉萨河的冰凌已经解冻。
九歌约我见个面，我骑一辆黑色的踏板摩托车从北京路到八廊街去见他。
末世的悲哀里，街道上都没有什么行人和车辆，偶尔有几辆经过的军用车卷起头年落下的柳树叶子呼啸而过，傍晚的夕阳低沉。
倒是八廊街上行人多些，从天南地北来到这里的人沿着那个环形的长街转经，祈求自己和家人的平安。
曾经我在军事学院读书的时候，教我军事理论的老师问我，如果世界真的到了末日，真正能够解救人类灵魂的是什么？
我当时的很多同学说是爱和科学，科学解救现实的困顿，大爱温暖人们的灵魂。
而我看着窗外飞过的黄叶，内心里想着暖春飞回故乡的鸟，于是老师叫到了我。
我说，能够解救人类的是暴力和信仰，暴力制服别人，信仰解救自己。
没想到多年之后我们真的就经历了末世，却不知道我们当年一起听课的朋友都去了何方。
我在末世里看着这些转经的人们，突然又想起了当年自己的判断。
末世里真的只有信仰能够解救自己啊，相信自己能够活下去，相信明天的美好。
就像这些转经的人，他们有了信仰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我在八廊街的一个酒馆里见到了九歌。
彼时九歌坐在酒馆的落地窗前，抬头可以看见西南方的天空里，珠穆朗玛峰上“暗夜”的炮台直插云霄。
他一身绿色的军服，肩上扛着中尉的勋章，笔直地坐在窗前，淡漠的脸上线条凌厉。
吧台上一身红衣的老板娘化着浓妆，慵懒地斜倚在桌案上，抿着红唇唇看着九歌。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相遇在拉萨的街头，他和我都背着破旧的帆布包，我们都低头跟着手机的导航走，他要去布达拉宫，我要去大昭寺。
然后我们就相遇了。
我抬头的时候看见他黑发下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和拉萨河一样澄澈透明。
我们就像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起弹着吉他唱着民谣喝着酒在拉萨的大街小巷疯狂的转悠。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可是岁月荏苒，时至今日他已经成为了末世同盟的中尉，只有我还流浪在拉萨的街头，写着苦涩的文字喝着辛辣的酒。
我拍了拍吧台，给老板娘要了两瓶江小白，付了四十元拉着九歌走出酒吧。
我和九歌登上了一座废旧的烂尾楼，站在十九楼的天台上仰望苍穹。
“那个老板娘喜欢你。”我戏谑他。
“海天，你别乱说。”他板着那张凌厉的脸。
“你还未娶，我看那个老板娘也单身，我为什么不能乱说？”我拍了拍他的肩，看见他脸颊上掠过一抹绯红。
他接过我手中江小白，打开一瓶递给我，然后又打开了一瓶自己喝。
我越看他窘迫的样子，越想调侃他，于是我说：“九歌，真的，刚才那个老板娘一直盯着你的侧脸看。”
“你无不无聊？”他突然有点怒了，把江小白放在一边的砖墙上，以背对着我。
我从烟盒里摸出最后剩下的两支紫云烟，转到他面前，说：“好了，来抽烟吧。”
他将烟叼在嘴上，掏出手机把烟点燃了。他那个手机是我一直想要的手机，我从未见过一个手机居然有那么多种功能。淡青色的火焰从手机侧锋一角一闪而灭，他的烟就着了。
“你的火给我吻一下。”我说着偏头将我的烟头凑上了他的烟头。点火的那个刹那，我抬头看见他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屑。
我们就那么站在初春的风里，看着夕阳在西北的天空里垂落，一句话也不说。
直到把这支烟都抽了只剩烟蒂，我把那烟火掐灭了，从十九楼的天空里扔了下去，末入黑暗里。
过了很久，我问他：“海天，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遇的时候也是一起抽烟？”
“我记得，”他在夕阳的的光焰里俯瞰整个拉萨城，“我记得那时我们许愿说，有一天一定要出人头地衣冠楚楚，然后买最贵的雪茄抽。”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都是从异乡来到拉萨的穷小子，提着一把破旧的木吉他带着一个音响，辗转在拉萨几乎所有的酒吧里唱歌，每每结束一天的工作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我们就并肩坐在拉萨的街头，看着远处的霓虹和偶尔经过的车灯，手指上夹着脸颊的纸烟。然后我们抬头看着天空昏黄西沉的月色许愿说，有一天我们能够出人头地衣冠楚楚。
然后我突然就有些难过。
我说：“对啊，初来拉萨的时候真好，虽然很苦很累，但是我身边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看着远方黄昏的天空，看见一只孤独的鸟儿划过金色的残阳：“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成了末世同盟的中尉，只有我依然像个漂泊的浪子。”
“暗夜”进攻地球的时候，全球联合成立了“末世同盟”，这是一个军事组织，代表地球最强的军事实力。九歌能够在这样的军事组织里成为中尉，在人们的眼里绝对可以算得上成功了。
突然有点失落，我们是一起来到拉萨的，可是时间流驶，我们终究成为不一样的人啊，他现在可以说是衣冠楚楚而我还只是这鸿蒙里的一颗尘埃。
我抬头看见他皱了皱眉，用一种很不屑的眼神看着我：“你真不愧是一个搞文艺的人，什么事情经你说出来就变得悲伤了。”
他顿了顿：“我能帮你做什么？”
他也许是真的想帮我做点什么，因为他这么说的时候表情严肃而认真，但是我轻轻地笑了，我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笑，也许是自嘲，也许是看到他关心我，心里突然有点高兴。
我拍拍他的肩：“九歌，谢谢你，但是你知道我的性格的，我不需要你帮忙。”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沉默，长久的沉默。
在我们沉默的这个间隙里，天空渐渐暗了下来，从烂尾楼十九楼的天台向下看，居民区里的灯陆续亮了起来，街道上的霓虹和更加璀璨了。
“九歌，我过来找你，是有些话想跟你说的。”他把酒瓶中最后的一口酒一饮而尽，“希望号宇宙飞船已经离开整整一个周了，暗夜对地球的进攻也将全面展开。”
我说：“在整个末世的格局里，我就是一个小人物，你跟我讲这些干什么。”
他又是习惯性地皱了皱眉，用那种不屑的眼神看着我：“这是末世的烽火，没有人能够幸免，他和每一个人都有关，你怎么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好吧，那你说我能做什么？”我摊了摊手。
“希望号带走的只是少数人，你有没有想过，像我们这样的末世苍狗应该怎么办？”他问我。
“还能怎么办呢？听天由命呗，不然你还等着政府来救你？”
乱世里能够解救自己的只有自己，所有有权有钱的人早就走了，跟随“希望”号宇宙飞船飞离地球的人中就不乏这种有权有势的人。
“你太悲观了，”九歌说，“你以为联合国政府没有想过如何安置这些末世遗留的人么？那么你就错了。”
“哦？”我有些好奇，“难不成有了新的应对方案了？”
“真正的方案早在十三年前就有了，那时候人类才第一次发现暗夜这个文明。所以在这十三年间，领导者联合科学界一直在想办法应对，于是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海底建造了两个集防御、进攻和临时居住为一体的新城，如果所有的地面城市被毁灭，那将是人类最后的堡垒，代号末世之巢。”
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突然有些欣慰，我虽然不是那种随时把家国放在嘴边，满嘴仁义道德的所谓君子甚至在某些方面我可能还有点自私。但我一直以一个文人自居，我的情怀中有种与生俱来的悲悯。
“海天，我们得到消息，三天之后暗夜在地球的军事系统将会对地面进行全面的进攻，拉萨离喜马拉雅山不远，绝对是战火的集中之地。如果有一天拉萨真的被毁，末世同盟将派遣我互送所有在拉萨的人前往末世之巢。”
“我能帮你做什么？”我问他。
他凌厉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互送他们安全离开。”
我偏头去看他，他身穿绿色制服，干净而又整洁，在星空之下，自有一种气场。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一副救世英雄的模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我伸手触摸着烂尾楼粗糙的墙砖，我在拉萨磨砺了这么些年，也感觉自己和这砖墙一样粗糙了，“这是一个末世啊，每个人在这个世界里都是漂流的浮萍，自己都身处在黑暗之中，你真的能拯救这么多人吗？”
他轻轻地笑了：“海天，我们是这么久的朋友了，你应该知道我的，我从来都没以什么英雄的名义自居，但是我的心叫我这么做，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不是九歌了。”
我和九歌之间就是这样的朋友，一起抽烟一起喝酒，也一起谈天说地，有时候我故意损他，但有时候他也损我。
“好了，时间不早了，还有事，我要走了。”他从制服衣兜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我，“记住你的约定。”
他说完踏着稳健的步伐走进了楼道里。只有我还站在烂尾楼十九楼的天台上，在夜晚的星空下，末世中的拉萨城像是一个孤单的蜷缩在阴暗里的孩子，街道上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车，一切都那么寂静，像是很多个无眠的夜晚，我一个人躺在旅馆的床上，抬头看着惨白的天花板，时间仿佛静止，世界那么安静。真的仿佛回到了那些时光，我已经走出校园很多年了，可我在这个世界里依然一事无成。
本书连载自免费原创小说网站”不可能的世界”www.8kana.com，中国最有爱的年轻小说网站！各大市场下载官方免费APP，享最快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