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国(3)

自从那天青铜太阳形状的轮盘变成金色,散出不同寻常的光芒,母亲与族里的长老便都不再劳作,她们日复一日守在树屋里围着圆盘,面上的神情都是狂热,如那被扒了皮做鼓的夔牛,虎视眈眈地在盯着自己的皮。

面无表情,少女走出树屋。

下方的侍卫感觉被什么东西撞中了额头,没待抬起头来,如疾风暴雨般的石子砸下。

来不及破口大骂,艰难地抬手护住头,抬头看到上方那只黑色的披发文皮的野兽发出尖利的叫声,一边向他们丢着石子儿一边挤眉弄眼做出种种怪样,智力低下的模样——

她笑着看着那些人族对他们露出的厌恶神色,很容易地就让他们离开了。

嘲讽的笑容更深了,她从来都很聪明,知道最起码短时间内,这些头脑简单的人族是不会再关注这里——他们会认为野兽的行为惯难以理解,以这些人族惯有的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这些野兽,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不成?

这些看守的人族是不会想到他们以为智力低下的野兽是如何对他们评价,此时他们还没有想起这片土地上还有着种和人族同样具有智慧的生灵,是与他们不同的种族,行走在同一片天空下,其中便有巫族,在不久之前还曾是这片土地上的霸主。

十年,百年,千年万年,对这片土地来说都不是多漫长的时光。

应该是并不久的之前,那时人们还记得有穷后羿在夏朝的时候驱逐太康,先后另立仲康、褒、姒相为王。然后就是后羿在姒相的时候被那寒浞所杀,姒相也被杀死,夏国很快又叫寒浞夺了势。直到姒相那逃到母家有仍氏的妻子后缗的遗腹子,少康在多年后反攻,终于将王位从寒浞手里夺了回来,推翻入主夏国四十多年的有穷政权。这夏国从太康到少康近百年的混战,看似跌宕,其实在后人笔下用八个字即可精简概括——“太康失国,少康中兴”。

这八个字自是看不出在此之后夷族和夏国的的斗争依然没完,东夷的族人看似归顺,可继后羿之后其他的部落也出了许多出名的射手,不断骚扰着夏国,直到少康的儿子帝杼继位,发明了一种可以避箭的护身衣,叫做"甲",战胜了夷族,夏的势力又向东发展了。

至此,夏国与东夷之间的角力才真正叫告一段落。

然后到了夏桀的时候,这位历史上有名的残暴之君,他留给后人最深的印象莫过于他的穷奢极欲,暴虐嗜杀。彼时东夷的各部落再次入侵内地,其中黄河下游的一个夷人部落——商在成汤的领导之下,顺应天命灭了夏朝。

谁都没有想到这时得了天命的成汤在登上王位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向他所出身的东夷发难——肆惮着他们的多次背叛又归顺。

当初入主夏国,天生神射,彼时正因种种原因在大地上流亡的有穷部落首当其冲,他们被不依不饶地追杀,狼狈不已地被逼入丛林,甚至被当做某种野兽圈养起来——

人族对他们相似的外貌视而不见,却也是因为曾是大巫的眷族,他们的生活方式种种,确实与当立的人族有偌大的不同。

相较于彼时已经出现“家天下”与阶级、军队种种概念的人族,彼时仍混居一处,侍奉大能者的他们无疑显得更为洪荒、原始。披发纹皮,他们以树叶藤蔓蔽体,在被赶到森林中后甚至不被允许火食,渐渐被视作下贱的,虽然在未衰老之前个体的实力强大,可个体的力量毕竟在天地与国家面前显得不堪一击,久之久之,他们与人类的语言不再通畅,被与外界隔绝,到那个时候,当年因后羿威名赫赫的有穷部落,和野兽又有什么区别?

也就渐渐很少有人记得了,更早的时候,这片绽开万千的生命之花的土地,在大荒南,曾有个不死者的国度,阿姓,以甘木为食。

异族的国度之一,曾在这片洪荒的大陆上繁衍生息,直到那没有谁能够抵抗的命运之轮滚滚而来。

皆是往昔,过去的辉煌。

而今有穷部落的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她想起族中长老所提起过的太阴妖女,在食了不死之药后孤身向冷寒的玉蟾宫而飞。

——呵,将这种民族兴衰之变全都推到一介女子身上,说出去也不怕叫谁看了笑话!

勾了勾嘴角,却没有笑,少女静坐在树梢上,茂密枝叶中的殿堂藏着这支眷族的图腾。

微风拂过发丝,坐在树梢的她像尊古老庇护一方的神祇。

想着那日形树影变得金色的青铜圆盘,被母亲长老所祭拜。

日形的图腾,是大羿曾经射下的太阳,妖族崇拜金乌者的图腾,在大羿射下九个太阳,他们灭了那支金乌的眷族后,便顺理成章地被作为战利品地融入大羿眷族,那以甘木为食的不死国遗民的图腾。

她知道它是做什么的。

古老的图腾,拥有神秘的力量。

祭祀,本来就在被赋予的期待中有种沟通神灵的能力,沟通那些力量强大的大能者。这片天地的每一位大能,掌握奇迹也好,权柄也罢,都是在某种意义上寻到了自己独一无二的道路,能与这片天地产生独一无二的共鸣,他们的眷族也便能通过特殊的方式将自己的诉求融入这共鸣,以达到“上达天听”的目的。

这种的祭祀通常是一对一的,如果说大能的共鸣是种“频率”,那么每个大能的共鸣都是独一无二的“频道”,他们会将自己的“频道”告知自己的眷族,所以他们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与自己所侍奉的大能交流,至于非这位大能眷族的其他族群,对这“频道”是什么就无从而知了。

只是被圈禁的不死者遗民,有穷部落的他们被赶入这片丛林的时候,被商王不许一切与文明相关的活动,火食,包括祭祀和对外与文明的交流,意图使他们真的退化成为没有自我只余下本能的兽。

斗转星移,那恰又是开端,大地出现无数骤变的时候。从夸父逐日、大羿射日的时候起巫妖二族便有了量劫,伴着巫妖的大战,不周山倒,建木倾塌,天地人神断了通路,妖皇帝俊与东皇太一陨落,天庭无主,三清随即推举鸿钧身边童子昊天与童女瑶池为天庭玉帝、王母,妖族天庭就此没落。

此时虽然共工触山已死,不周山倒,与他争强斗狠的祝融也是暴毙,巫族祖巫一连去了两位,无法发挥出血脉中最强的力量。彼时人间仍有大巫部落,他们视妖族与女娲所造的人族为一族,仍争斗不休。直到天地扶持人族兴起,开始反扑,昔日辉煌的异族国度分崩离析,所谓神明,大能者大都不知所踪。

穷,通“穹”,弓箭的意思。那时一支眷族,阿姓不死者国度的遗民组成了有穷部落,追随着在巫妖大战中遭受重创,已不足大巫之实,甚至失去大巫之名的后羿退居东夷。谁都没有想到他们竟会在后羿的领导下窃人族气运,企图混肴这天地,在失势后遭到更猛烈的反噬,后羿被杀,他们被赶入丛林,视作与野兽无二。

苟延残喘,终于在商朝内部动乱,对他们的监视力度逐渐削弱,人们甚至淡忘了有穷部落当初的赫赫凶名的时候,他们开始复苏,尝试以手中传承的图腾沟通射日大羿外的其他大能,无论是谁,只要能救他们出这糟糕局面。

未曾放弃过希望,坚韧如尝试顶开顽石的小草,却有些事情却不是光有一腔热血与毅力便可以做到的。

他们的打算年复一年地落空,当初强健不会死亡的身躯也渐渐在失去甘木后变得苍老,最后只有少女的母亲,现有穷部落的族长与少女她这位黑皮肤的公主能够每百年取用一枚甘果,那是他们仓皇逃离故国,最后的财富。

一切都在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直到那天圆盘散出几不可察的光芒,化作金色,似有谁对他们日复一日的呼唤做出了欣喜若狂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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