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之上的那部分，由强权机构掌管，但地面之下的事儿就说不清了。最起码，在东圭勒呼风唤雨的警察局长查旺警官，就管不了我们这帮生活在地底的黑暗子民。
我叫曾健，来M国已经七年了，却一直都没拿到永久居留权，我知道，只要被警察抓到，马上就会被遣返——不，应该说是引渡，我是因为跑路，才来到了这个潮湿闷热的东南亚小国。但我却从来没有被抓到过，毕竟我生活的地方远离警察管辖，他们从来不会到下水道里巡逻。
不要一听到下水道，就以为这是个充满腐臭气味的肮脏地带。事实上，M国以前曾是法国殖民地，作为首府的东圭勒市拥有法国人设计并主持修建的下水道设施，即使在雨季也能畅通排水。下水道里也并不缺乏干燥温暖的管道，甚至还有很多让人感觉很舒坦的地方，比如靠近香水批发集市的那段下水道，时常能嗅到各种沁人心脾的香味，而阳光透过栅板射入水果市场附近的下水道，烂苹果和阳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又常常能让我再次感觉到如同初恋一般的甜美滋味。
地下世界也有特定的生存规则，不是你想在某段干燥的管道里睡觉，就能顺利找到铺位，在下水道生存，也一样必须都想办法挣钱。每天我不得不穿上沉重的筒靴，戴着口罩来到下水道的最底层，那里水流缓慢，到处充斥着腐败的恶臭，黑色的污水像胶质一般粘稠。这条下水道被铁丝网格拦截成一段一段，每段管道约有五十公尺，各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地底贱民在里面劳作。
管道上方晃悠着几盏橘黄色的昏暗小灯，在灯光照射下，黑色的污水里偶尔会爬出一只奇形怪状的带甲壳的红色生物，而我穿着筒靴戴着口罩，手持网兜日夜不停捕捞着的，正是这些红色生物——小龙虾。
小龙虾，学名克氏原螯虾，节肢动物门甲壳亚门，属蝲蛄科，原产美洲大陆，上世纪二十年代引入日本、澳洲，最近几年突然在M国成为了食客们的新宠。小龙虾洗净后，倒入油锅，加大量花椒、辣椒、姜、葱、蒜爆炒，炒至浑身甲壳透红，便可起锅。M国向来多雨潮湿，吃麻辣小龙虾可驱走体内湿毒，又入口喷香，自然成为各家餐馆的大卖菜品。
小龙虾是杂食性生物，适合淡水养殖，但小龙虾有一项重要生物习性，便是喜欢在田间打洞，螯钳极易剪断稻作物，而且几乎没有天敌，所以M国农产部为了避免引发生态灾难，禁止大范围饲养小龙虾，只安排了一些封闭农场在池塘内饲养。由于供求严重不平衡，小龙虾的市场价格越来越高，所以地底世界的主宰者们不可避免地发现了这一商机，所以在地底的下水道管网里修建了大规模的小龙虾饲养基地。
主宰者们还邀请来一位头发斑白的专家，专家带来了一种奇怪的药粉，只要撒入养虾池中，池里的小龙虾就会变得异常饥饿，见什么吃什么。而小龙虾所谓的杂食习性，也让它们荤腥不忌，污水里各种腐烂生物竟成为它们的大爱，加上药粉的作用，只需很短时间就能从虾苗长到手掌般长短。捕捞出来后虽然看起来颜色有点不对劲，毕竟是在污水里长大的嘛，但只要拿掺入吊白块的洗虾粉洗一洗，就能变得红彤彤的。
这样的小龙虾，我当然不会吃。但你们呢，以前肯定吃过不少呢。
※※※
那天深夜，我钻进最底层养殖小龙虾的管道时，立刻看到了奥莉萨玛，她是个肥胖的女人，肤色黢黑，却穿着一套黑色的皮衣皮裤，如果不仔细一点儿看，她就会完全融化在黑暗的管道中。奥莉萨玛处于地底世界食物链的上端，至于究竟在食物链第几层，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我只知道自己归她管，每个月的工钱也是她发到我手里的。
奥莉萨玛见到我之后，立刻露出难看的笑容，热情说道：“小曾，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再是这儿的老板了。我给你介绍一位绅士，以后他就是你的新老板。”她朝后指了指，从管道后走出一个瘦弱的男人，戴着一顶宽檐礼帽，整张脸都掩藏在帽檐阴影下。
说实话，奥莉萨玛不是个好脾气的老板，生气的时候会身穿皮衣皮裤，手持皮鞭和电击器命令所有捞虾工趴在地上，拿蜡烛在我们的背上滴蜡油。但总的来说她还算不错，比起地底其他老板好多了，我曾亲眼看到隔壁另一条管道的捞虾工因为忘记在洗虾粉里掺入吊白块，导致送出的小龙虾被退货，后来整个人都被他老板埋进生石灰堆里，最后连骨头都扒拉不到了。而现在，我换了新老板，谁知道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万一是个虐待狂就糟糕了。
所以我耸耸肩膀，答道：“亲爱的奥莉萨玛，你转让这段管道，是你的自由，但你没权力转让我，我是个自由的人，我也有离开这里的权力。”
那个瘦弱的男人站在奥莉萨玛身后，听到我的话，整个身体仿佛石膏像一般凝固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却觉得管道里的空气顿时凝滞了，好像跌进了冰窖里。奥莉萨玛扭了扭圆滚滚的腰，小声对我说：“小曾，别惹他……”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害怕着什么。
她身后的瘦弱男人终于说话了：“曾健，27岁，中国籍，在原籍因为与打砸水果摊的城管队员发生矛盾，用水果刀刺死城管队员潜逃，于去年圣诞节前夜潜入M国，并于两周后进入了地底世界。”
他的嗓音低沉，语调平缓，但我却如同坠入深谷，浑身无法动弹。
这个男人怎么知道我全部底细？难道他对我的经历做过详尽调查？我正疑惑，那个男人抬起脚朝前走了一步，取下礼帽，让我看到了他的脸。
哎呀我去，原来这家伙是龙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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