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对时后,城主府议事厅。
只属于双生岛贵族的议事厅,厅中弥漫着安神香青色的烟雾,华贵的沉香木长桌上,整齐码放着昂贵的烟雨青瓷——这是最雅致的酒器,但如今却没有倒上美酒,因为今天不是觥筹交错的宴饮之日,而是一次暗流汹涌的危局。
双生岛最具权力的四个人聚在一起——或许是五个,因为镇海营统帅越闲舟已经继任越氏家主。
这位被生父驱逐的将领,没能顺利继承海牙监军的高位,在城主和三大家族的钳制下,他只有极小的可能获得双生岛的军权。
这五个人端坐在长桌前,身后都是全副武装的侍卫,他们各怀心事,彼此不作交谈,但眼睛始终紧盯着议事厅镶金嵌玉的大门。
门终于打开了。
海客们在侍臣的引领下,走入了城主的议事厅,走在海客队伍最前端的,就是一条船号的船把头周呼,这是周呼第一次进入城主议事厅。厅中昏暗的光线,闪着暗光的饰品,还有阴柔撩人的香味,都让这个粗鲁的汉子眩晕。
他不知道,在将来,他会更加频繁的出入这里,那时,从这里朝窗外远远眺望,就可以看到整个九州最为繁荣的金盟海市。
不过现在,周呼还看不到如此壮阔的盛景,现在他的心里憋着一股怒火,不仅是他,还有海岚,甚至连昔挽云也感到难以理解——在完全没有和他们商议的情况下,莫不凡真的通知了断流城主慕沉书,何时通知?又以何种方式通知,没有人知道。
但莫不凡面对这些与他出生入死的同伴,似乎根本没有兴趣解释,年青的海头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注视着依旧一身长袍,肤色苍白的慕沉书,断流城主此刻坐在将来会属于海侠的主座上,脸上几乎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你想要什么,外乡人?”率先开口的是一位黄衣老人,老人身形高大,即使在座位上坐着,也像一座瘦削的山峦。
莫不凡把头转向他,用低沉的声音问:“这位大人是?”
“老夫钱青浦,钱氏家主,断流城钱粮都府。”
钱粮都府,掌控双生岛钱粮命脉的职位,除去拥有军权的海牙监军,钱粮都府就是双生岛拥有最大实权的贵族,这位有着细长眼睛的枯瘦老人,从前屈居于越艮之下,但在越艮死去之后,他就成为了最有力量挑战城主,也是最有希望获得双生岛军权的人。
“钱都府,幸会。”莫不凡撇嘴一笑,沉默了片刻,又站起身子,向钱青浦行了礼。
“外乡人倒很懂礼数。”钱青浦似笑非笑,“让老夫为你介绍,双生岛的另两位贵人。”
“这是林氏家主,林复。”钱青浦指向城主左侧的绿衣老人,“双生岛政令书仪。”
“这是柳氏家主,柳千重,”钱青浦又指像城主右侧的紫衣老人,“双生岛典律刑尉。”
钱粮,典律,政令,监军。
四大家族掌控着断流城军政刑赋大权,完全将城主权利架空,而今最具势力的钱青浦,似乎也和死去的监军越艮一样,完全没有将年青的城主放在眼里。
“两位大人,幸会。”
莫不凡再次站起,也向另外两名家主行礼,但林复和柳千重脸色铁青,似乎对此并不领情,他们和钱青浦不同,他们对外乡人有着强烈的敌意,恨不能立即将海客斩尽杀绝。
“你们走不了。”绿袍老人林复声音阴鹜,“你的人,都在我们手里。”
“巧了,”莫不凡一笑,大喇喇坐回座位,“你的大巫,也在我们手里。”
莫不凡话音一落,周呼就将被绑缚的慕轻寒朝前一推,双生岛大巫张着嘴,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她被莫不凡喂了哑药,一种暂时性的哑药,防止她发出山呼海啸的尖叫,而羽族少女海岚就站在慕轻寒身侧,月力凝结的长箭,紧紧抵住慕轻寒的咽喉。
“我听说大巫没了,双生岛会变成一片废墟,既然书仪大人对我们恨之入骨,不如大家就同归于尽?”莫不凡翘起腿,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
政令书仪林复顿时语塞,肩膀一抖,扭过了头。
显然,在这位贵族老人心目中,自己的命比海客更加金贵,但他的反应也恰好说明,大巫慕轻寒所说的海巫神震怒,恶鬼复活一事,并不是空穴来风。
“何必如此剑拔弩张,”都府钱青浦咳嗽一声,缓慢说道:“今日是做交易,不是赌气,你们都稍安勿躁,听老夫一言如何?”
“都府大人请讲,”莫不凡笑着回答,“我本来就是生意人,刚才只是跟书仪大人开个玩笑。”
“这样最好,”钱青浦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想要留在双生岛,这会坏了祖上的规矩,绝不可能——但我们可以释放你的海员,赠送你们粮食,让你们安全出海。”
“这么大方?”
“双赢之事,有何不可,只是有一条。”钱青浦脸上仍旧似笑非笑,眼睛看着海岚:“这个羽族人,你们得留下,越监军的仇,我们不能不报啊。”
“不行。”莫不凡脱口而出,根本没有思考。
“不行。”另一个人也脱口而出,声音冷得像冰。
说话的人,是一直沉默的城主慕沉书,他似乎早已被三位家主排挤出了权力的中心,但此刻的慕沉书,却斩钉截铁地否定了钱青浦的提议。
“一个都不能走。”慕沉书冷着脸,“越艮的仇可以不报,但掳走织雾宫大巫,是对海巫神莫大的亵渎,你们这些人,全都要死!”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感到震惊,他曾是第一个违背祖训接纳海客的人,在血饮之仪中,将取血的荣耀拱手让与莫不凡。但如今这个古怪的城主,却又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要与海客拼个鱼死网破,实在难以让人理解。
但慕沉书也不想对任何人解释。
他的话才刚刚说完,藏在袍袖中的双手就猛然前伸,黑色的暗月之力在他手中汇聚,他在虚空中勾勒着阴郁的图案,要用暗月之触,将海客的骨头腐化成泥。
慕沉书的秘术出手了。
属于诅咒的暗月,在这片特殊的土地上空前强大,慕沉书勾勒出的图案,就像空气中生长出的妖异植物,流转着属于暗月的光芒,断流城主颜色奇异的眼睛,被暗月之芒照耀的更加诡异,原本就昏暗的光线,全部在他的瞳孔中支离破碎。
植物在空气中快速地生长,蔓延着,像是远古巨兽的触须,它们在议事厅中急速奔走,让原本宽阔的厅堂,弹指间变得压抑和逼仄。
“走!”莫不凡大吼一声,直接用双拳击碎了袭来的秘术藤蔓。
“谁都不能走!”慕沉书声音嘶哑,连嘴唇上都泛起暗月的冷光。
听到他声音的城主侍长铁威,当先抽出兵器,朝着莫不凡进行突刺,侍长的招式虽不华丽,却是一击制敌的残忍杀招,他的刀刃上又带有血槽倒刺,只需一刺,一绞,就能扯碎目标的内脏,让中招之人无可医治。
但莫不凡很走运,铁威势如雷霆的一击,被周呼完全看在眼里,船把头奋力掷出一张长椅,化去了侍长兵器上的劲道,长椅碎成粉末,青年海头安然无恙。
不过这种幸运不会持续很久,铁威一击虽未成功,也成功提醒了城主府的侍卫,他们应该完全服从城主的命令,训练有素的墨云死侍,全部拔出长刀,要将海客合围,即使海客有通天的招数,也绝难在墨云死侍的围攻下逃出生天。
“家臣们也该动手了。”慕沉书目视四族家主,长发无风自动。
但三位老人都没有动,他们的侍卫,当然也不会动。
只有越闲舟拍案而起,一声咆哮:“我守住门口,谁都不要过来!”越闲舟的话听起来极其合理,但却暗中向莫不凡使了一个颜色,青年海头自然一点就透,他知道,越闲舟是在为他们创造一条路——一条生路。
“海客们,给他们看点好东西。”莫不凡一笑。
他这一笑,周呼和海岚都笑了,昔挽云也轻轻点头。
四位海客从腰间掏出一枚小小的弹丸,重重摔在地板之上。
烟。
五彩的烟。
烟雾升腾而起,在议事厅四面乱窜,所有被烟雾扫过的地方,都会留下滑稽的印痕,墨云死侍试图张口呼喊,但很快就被呛到涕泪交零。
一条船号专用障目烟——辣九州。
海头莫不凡亲自调配,烟中带有五种极难清洗的染料,十八种让人发疯的辣椒粉,这种使人痛苦的逃生工具,在很多年以后,常被人称作海侠之手,流行于九州各个大陆与岛屿,因为受到广大流氓与惯偷的钟爱,使犯罪率居高不下,所以被七成官府列位违禁品。
“后会有期!”
莫不凡掩住口鼻,顺手击晕大巫慕轻寒,扛起她冲向议事厅门口。
而门口站立的越闲舟,露出不易察觉的一笑,然后轻易卖给莫不凡一个破绽,硬吃青年海头一拳,飞出了大门外——他还顺便还绊倒了赶来的墨云死侍。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羽人能飞。”
这是议事厅中的贵族和甲士们,听到莫不凡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们就看见四位海客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他们当然不是要自尽,就在他们跳下高楼的同时,后背衣物上猛地弹起两只帆布的翅膀,这两只翅膀名为“赛至羽”,是河络巧匠妙手打造的人工飞翼。
至羽或许比不上,但用来滑翔逃生则绰绰有余。
“不得放箭,不得误伤大巫!”
越闲舟在栏杆旁高喊,然后目送四位海客,变成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虚影。
一个对时后,断流城某小巷。
三名黑影在小巷中越墙而过,另一个黑影在墙下,将一个大活人抛过墙头,如同抛掷一堆干枯的树叶。
“呼爷,接到了么?”墙下的黑影问。
“我失过手么?你过来吧!”墙那边回答。
“得嘞!”黑影弹了弹舌头,足尖朝下一蹬,腾身飞到半空,手掌正好抠住墙沿,他再左脚一踢墙壁,打出一个后空翻,便稳稳落到了墙的那头。
黑影不是别人,正是一条船号的海头莫不凡。
而墙那边的三人,当然是昔挽云,周呼还有海岚,至于他们抛掷的活人,则是断流城所有兵卒都在拼命寻找的大巫慕轻寒。
“呼爷,”莫不凡掸了掸身上的灰,“你灌的睡药挺管用,她睡足一个对时了。”
“那自然,”周呼把慕轻寒扛在肩上,“你动不动就给人打昏,迟早让你打出毛病。”
“你还挺怜香惜玉。”莫不凡咂咂嘴,观察着前面的情状,他们现在正身处一个大宅,这大宅里遍布缟素,四处都裹的一片惨白,显然是有人离世的治丧之家。
治丧之家?
没有错,这里正是越家大宅,海牙监军府。
进入监军府似乎不是一个好主意,但却是现在唯一的生路,城门早已被封锁,断流城四处都是军队甲士在巡行,明争暗斗的贵族与城主,在区区几个海客面前,竟然达成了空前的团结,墨云死侍,海牙军,甚至是其他三族的侍卫,都加入了搜寻海客的队伍。
最危险的地方,现在反而最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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