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对时以后,莫不凡眼前的黑暗终于散去,他的神智回复了清醒,火病造成的灼烧也已经褪去,可是他醒来的地方,已经不再是初代城主修建的密道。
这是一间小小的石室,位置比溶洞更低,地上铺着半湿的稻草,墙上挂满浸透沥青的火把,一种腐败变质的霉味弥漫在空气里,熏得人胃液翻涌。
莫不凡躺在石室的角落,醒来时感觉脖子上黏黏的有些发凉,他用手一抓,才发现脖子有一条拇指粗的小蛇。暗绿色的小蛇有个扁平的脑袋,这种蛇是无毒的,但周身都散发出死尸一样的恶臭,莫不凡感觉一阵恶心,顺手将小蛇抛到对面的石墙上。
石墙发出几声呻吟,然后是咋咋的咀嚼声。
“墙在出声么?”青年海头心里一紧,挣扎着坐了起来,然后用力地抹了抹眼睛,这才发现呻吟的不是墙体,而是挂在石墙上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形似骷髅的老人,肮脏的身体呈现出衰弱的灰褐色,几乎和石墙融为了一体,他的手脚都被粗大的铁链锁死,两个手掌上还钉着五寸长的黑色铁钉。
而被莫不凡扔掉的小蛇,此刻就在他的口中,只露出半截细长的蛇尾,老人缓慢而贪婪地嚼食着生蛇,暗红色的蛇血,顺着他的髭须往下流淌,形成一个小小的血瀑。
“好胃口啊……”莫不凡叹了一口气,他终于知道,自己是在一座囚牢里。
可是是谁把他带来的?为什么要带他来?
莫不凡想不明白,脑袋钝钝地发疼,囚牢里浑浊的空气,也让他感觉有些精神恍惚,在愣神的片刻里,老人早把小蛇吃得一干二净,他舔了舔嘴边的残血,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唤,像只被杂耍艺人驯养的猴子。
“你想说什么?”莫不凡望向老人。
老人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是越发激动地叫唤,他被铁链锁上的瘦腿,像风暴中的竹枝一样晃动着,一双昏黄色的眼睛里,流淌出两行浑浊的眼泪。
“还想吃肉么?”莫不凡对他摊开双手,“我已经没有了。”
听完莫不凡的回答,老人没有显露出悲伤,他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大声地狂笑起来。他的笑声就像铁锤敲打着破鼓,一身松弛的皮肉随着笑声不断抖动,没人知道他心花怒发的原因,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已经疯了吧……”
莫不凡猛然意识到,漫长的囚禁生涯,或许彻底摧毁了老人的心智,他的情绪变化,已经不能用普通人的逻辑去理解。
“可怜的老家伙,我也会变成这样么?”莫不凡摇了摇头,顺手取下腰上的酒壶,给自己狠灌了一口烈酒。好酒的气味藏不住,透过壶嘴飘散在小小的囚牢中,酒香让老人的鼻子动了动,他忽然咧开嘴角,说出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字。
“酒。”他说。
莫不凡一惊,朝老人高高举起酒壶:“要喝么?”
老人疯狂点头。
“同道中人啊,”莫不凡展颜一笑,端着酒壶走到老人身前:“想不到在这种地方,还能碰到一个共饮的酒友。”
老人依旧不住地点头,样子痴傻而蒙昧。莫不凡只好将酒壶举到他嘴边,试着朝他嘴里喂酒,可就在酒壶刚刚淌出美酒之时,老人忽然把头一斜,双手硬生生从铁钉中挣出,像铁钳一样钳住了莫不凡的双肩。
他的表情也变了,双唇紧紧闭合,眼睛里闪烁着淡黑色的微光。
这是暗月的诅咒术,能让凡人陷入癫狂的夺心秘法。
老人根本不是疯子,他是想把莫不凡变成疯子。
“告诉你主子!钥匙我永远不会交!”
老人愤怒地咆哮着,双眼中的黑色雾气暴涨,莫不凡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轻松地笑起来,一双如狼的眼睛,无所畏惧地迎上对方的眼神。
他不受夺心秘法的影响。
“不可能!”老人惊慌地吼叫着,但又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断秘之身!你是断秘之身!主上是对的,主上是对的!”
“什么是对的?”莫不凡不明就里。
“告诉我,你是从岛外来的么?你是跟郁非一起来的么?”老人没有回答莫不凡的问题,反而用力摇晃着青年海头的肩膀。
“我是从海外来的,追寻郁非轨迹而来的。”莫不凡只好点头。
“破雾人!你是破雾人!我终于等到你了!”
老人眼里再次奔涌出滚烫的眼泪,但他的哭泣不是因为悲哀,而是源自无法表达的狂喜,他抬起两只带着巨大伤痕的手掌,颤抖着抚摸莫不凡的双颊,就像在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他疯狂中产生的幻影。
“是真的破雾人……是真的破雾人……”老人涕泪纵横,用哀求的语气低语:“请救救主上的孩子,请救救沉书和轻寒……”
“你在说什么?”老人的话莫不凡无法理解,他推开老人的手,往后退了两步,他现在甚至怀疑,老人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你必须相信我,”老人的神情却无比严肃,“你是被命运和星辰挑选的人,你注定要来解开海巫神的诅咒,释放双生岛的天命双子。”
“我……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你会懂的,一切早就安排妥当!”老人的声音斩钉截铁,却又带着少许悲凉:“他们拷问我的时间快到了,我不能再解释了,记住,你是真正的破雾人,你不能被他们找到,就带上钥匙走吧,从石室上方的暗门走。”
“什么钥匙?”
“只能交给你的钥匙!”
老人蓦地发出一声大喝,用右手凶狠地撕扯着自己的胸口,殷红的鲜血顿时从他的伤口流出,老人没有叫喊,甚至都没有呻吟,他的手在血肉中吃力地摸索,终于从肋骨旁掏出一把黄铜钥匙,这把小小的钥匙带着血液的腥味,在火光下泛出点点红光。
原来这把钥匙,一直藏在他的身体里。
无论他是谁,又在为谁守护着秘密,他为此付出的一切,都已经足够悲壮。莫不凡几乎是抖着手接过了钥匙,他想对老人说,他可以为他击碎锁链,他可以带他走。
但老人已经倒下了,咽气前,他伸出手,指了指上方的石壁。
那是他留给莫不凡的生路,他在囚牢中看了一生,却无法企及的生路。
耳边又传来脚步声。
莫不凡警惕地转过头,看来老人没有对他说谎,拷问的人正在前往囚牢路上,年轻的海头看了一眼老人的尸体,默不作声地腾身而起,用手撑起石室上方的墙壁。
暗门开了。
青年海头从门中轻松跃出,并在拷问者抵达石室之前,反手将暗门紧紧关闭。终于又回到了遭遇恶鬼的密道,原来囚禁老人的牢房,就在其中一条通路的下方。
“忘记了问他的名字啊……”莫不凡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问谁的名字?”
海岚的声音从通路前方传来,羽族少女、相者昔挽云、海把头周呼,还有五六个身手上佳的水手,在一个陌生女子的带领下出现。这一行人欢呼雀跃,小跑到大难不死的海头身边,但莫不凡只是对他们笑了笑,双眼一直死死地盯住那个女子。
“是她带我们来的,”昔挽云明白莫不凡想问什么,“她说,你一定在哀莫牢。”
“是么,原来那里叫哀莫牢,”莫不凡对着女子眨眨眼,“看来姑娘知道的很多,我家昔老板,果然没有救错人。”
女子不说话,眼神闪闪烁烁。
“你不想说话么?”莫不凡讳莫如深一笑,“慕轻寒,双生岛的大巫。”
这就是莫不凡和慕轻寒的第一次见面。
话不投机,各怀心事。
未来的海侠可能不会想到,这个心中藏有无数秘密的美丽女子,会是他此生唯一爱过,却又终究无法留下的人。
“也许是幸运吧,”后来的海侠总是这么说,“她在最美丽的时候离开了,这样所有的悲伤,就都由我来承担。她承担的已经够多了,每个人都把她当作棋子,但到了最后,她还是甘心为这些人赴死,甚至没有过一点怨恨。”
“那你想念她么?”有人问。
海侠不说话,一夜之间,喝干了十二坛最烈的醉沧海。
就在那天夜里,很多人都说海侠哭了,永远在笑的海侠,真的哭了。
他望着双生岛的方向嚎啕大哭。
就像一个,在长街上走丢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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