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叶！”
现在正好是天空最远的地方慢慢泛黄的时候，世界像是老旧的照片一样模糊。西边有一轮巨大的露出了一半的太阳，正一点一点艰难地被地平线所吞噬，这个火球嚣张放肆地点燃了世界，暧昧的昏黄笼罩在大地上。
这个工地好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三天前这里的旧屋轰隆隆的倒下了，留下了一个个残缺的砖头和一堆泥沙。没有围墙，工地出来之后左转两百米是谢小叶的家。如果往反方向走，右转能找到一间街机厅，门口垂直下来几天宽大的胶带子，进门后左手边第一台是拳皇，第二台是三国志。按照谢小叶的记忆，要不了多久它的老板就会买下隔壁的门面，装修之后里面出现了六十台电脑，一块五一个小时，魔兽三国志以及生化危机将风靡整个小镇。
今年九岁的谢小叶站在叠得高高的水泥管子上，旁边是一堆沙子，几块砖头，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与它们灰白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这些东西的色彩符合女孩对于它们的印象——残旧、古老，散发着一种仿佛只该存在于黑白电视机的味道。
“谢！小！叶！”
谢小叶眯了眯眼，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的思绪被切断。她打开面前遮住夕阳的那只手，皱着眉头朝发声处看过去，一个稍微有点胖的男孩站在她的下面，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气势微微消弱，但是随后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又用相当不服气的眼神回看过来。
小孩子做事是不会思考后果的。他的脑回路没有“我这样对方会有什么反应”这个问题，这往往也是小孩子矛盾的最简单的理由。如果面前的以前的那个……谢小叶，或许接下来，两个人会打上一架。
现在当然不同。
“哈，你好傻啊。”
戴航睁大了眼睛，他绝对想不到，眼前这个同学会笑出声，而且还是那种很开心很放肆的笑容。好像终于找到了很久不见的东西，油然而生的欢喜和快乐。
谢小叶歪了歪脑袋，甜甜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孩。在记忆里这个男孩名叫戴航，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曾经。
思绪到此，谢小叶收敛了笑容，摸了摸自己的胸部，神色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戴航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从欢到悲的过程，一时摸不着头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最后啧啧嘴，才想到自己一开始的目的，“谢小叶，你妈叫你回家吃饭。”
“……哈？”
“走啦走啦，我饿了。”戴航决定不去管这个家伙的奇怪举动，不耐烦地催促起来，他的心思早就飘到了七点播放的数码宝贝上。
“哦，那就走吧。”谢小叶从水泥管子跳了下来，她的脚踩在沙子堆中，感觉软软的。
戴航眼睛一转，突然蹲下身抓了一把沙子。
他刚刚抬起头，还没有把自己的恶作剧天赋展现出来，同样一把沙子已经甩在了自己的脸上。
“啊！”
戴航惨叫一声，像是受惊的小兔子一般，向后一跳，整个人陷入沙堆中，脸上、嘴巴、头发里面满是沙子。闭着眼睛双手胡乱挥舞，结果之前抓起来的满满一把沙子又大面积地洒在了自己的身上，狼狈不堪。
“阳光沙滩。想阴我？”谢小叶蹦蹦跳跳，走到倒下的同学身前，蹲下来，“你呀，图样。”
她的笑容很甜美，但是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的戴航，却无疑很想把这笑容给打飞。
“你这个混蛋。”
他大声吼道，想起了武侠电视剧里面被陷害的英雄人物，一时仿佛萧峰附体，顿生满腔豪气热血，连忙爬起来，举起拳头就啪嗒一下挥过去。
这拳头虽然不是沙包大的，但在此刻的戴航心中，却无疑已经是世界上最有力的。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回去要被挨打的。”谢小叶不着痕迹的退后一步，她倒不是怕拳头。对面这家伙身上的沙子可不少，脏得很。
这话刚刚说完，萧峰就已经变成了段誉，整个人一顿，一软，一慌，啪嗒一下坐下来，一时间慌忙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口中不时说着“怎么办怎么办”，到最后甚至眼睛一红，居然忍不住就要哭出来了。
谢小叶拍了拍脑袋，叹了一口气。
“喂，我帮你怎么样？”她没怎么好气地说，心想让你这小子当年欺负我——想是这么想，最后她还是伸手去拉小男孩的手。
“啊？”小男孩被扯了扯手臂，茫然地抬起了头。那模样——真个是梨花带雨，脏兮兮像个乞丐。
“我帮你。你不会挨打的。”谢小叶相当坚定的说，但是她的手臂很没有力量，显得有点底气不足，最后干脆双手一起上，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决心——虽然依然没有撼动这小子的身体。
眼睛对上眼睛。自信对上迷茫。
“不过，有代价的。”
谢小叶露出帅气的笑容。
偷偷甩了甩酸楚的手臂。
……
“就是这样的，阿姨。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谢小叶用乖乖的笑容说着乖乖的话，然后乖乖地鞠躬，“要不是我惹到那条小狗，戴航同学就不会这样了。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弄得一身脏。”
因为是单亲家庭，所以显得格外严格的戴妈妈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一边的戴航——老实说，不管是哪个时候，谢小叶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来着。
谢小叶用眼神示意这个男孩该怎么做……这小子游戏玩了不少、电视剧也看了不少，应该算是早熟。至少还会撒谎——虽然是相当做作傻逼的演技，那种伸手挠脑袋哈哈大笑的动作显然是从各种日漫式大大咧咧主角那儿学来的。
不过还好，单亲家庭最后还是其乐融融。
“我会给老师说这件事情的。”临走的时候，谢小叶再一次鞠躬，显得乖巧可人。戴航在一边用好像看着怪兽的眼光看她，她做了一个口型——“代价”。
戴航傻傻地照念出来。
“戴家？”
谢小叶无话可说。
“航航你说什么呢？”戴妈妈还算没有起疑，她从冰箱上面的塑料比巴博圆筒中拿出一块口香糖，交在谢小叶手中，“这个给你小叶。快回家吧，你妈妈等你呢，我就不送你了哈。”
戴航苦着一张脸，他在想着要不要按照条件来。
谢家和戴家其实很近，要不也轮不到戴航来叫女孩回家吃饭。谢小叶走过了两条街，大概五分钟，就回到了自己的家。
天已经暗了，昏黄的灯光带给人一种莫名的温暖。朱红色的柜子，没有冰箱，大得就像水缸一样的长虹电视机，床在桌子后面，厨房在后门外，蜂窝煤的味道有点难闻又有点好闻……谢小叶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这十年前的门面布置，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楚冲上了鼻子。
妈妈坐在桌子的后面，她的脸在灯光下被分割为一般明亮一般黑暗，看不真切。
“妈，我回来啦。”
谢小叶轻声说。
现在这个时候，爷爷应该还在小姑（父亲的妹妹）家里，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家中只有母亲一人。而自己的童年也就是这样啊，一直和她相伴，不是吗？
房间的深处突然传来一个很急促、短暂的风声。
灯光不算明亮，谢小叶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她慢慢皱起了眉头，察觉到一点不妙的气氛。
“你还知道回来？”
母亲的声音和熟悉的不一样，很年轻，很……凶。
“我……”
谢小叶转动自己的脑袋，她拿出刚才秒杀中年妇女的理由，“我遇到了小狗……我……”
急促的风声打断了她的话。
又是风声。
谢小叶露出了绝望的神色，她终于看到了那是什么……一根，竹条。
的确再没有比这更有威慑力的武器了。
“你还在撒谎！隔壁的胡德都说了，你在工地那边玩沙子，你玩沙子也就罢了，还把你妈当傻子？”母亲站了起来，巨大的身影欺近过来，影子发散出去，投射到放下了一半的卷帘门——谢小叶发誓，她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一米六的身子还能有如此巨大的压迫力。
“不要过来……我错了。”谢小叶抱着脑袋慢慢蹲了下来，我要冷静，她心想，一定有办法的。
“黄金棍棒出好人，今天不教育你不行。你看看你什么样子，你看看你！”母亲走到女孩面前，手上的木条手指粗细，其实还远算不上“中年”的女性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不准蹲着，站起来！伸出手，打十下。”
“……哈？”女孩歪了歪脑袋。她抬起脑袋，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才十下？
哈哈哈哈你是否小看本座了等等就算十下也很痛啊不对就算是一下也蛮痛的吧……
“那……五下。”母亲不怎么情愿，或者说做出不怎么情愿的样子说。
直到现在，女孩才发现她的头发有点乱，额头上有些汗。她很着急。
“妈……”谢小叶突然说了一声。
“恩。”
——女孩的肚子咕咕叫，打碎了大概维持半秒的感动气氛。
“先吃了饭我再打。”母亲用威吓的口吻补充，她挥舞着木条，发出一声声细细的破空声，“你要记得这次教训。”
女孩庆幸而失落地应了一声，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个重生好像没有意义……或许还是有的吧，她抬头看向自己的老妈。
当天晚上，其实母亲再没有提打手掌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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