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话

在阴暗的吸血鬼房间里。

戴着半边面具的暗黑精灵舒服地坐在巨大的荆棘鬼爪树尸座,而壮硕的半兽人大将则安心地躺在这个性感鬼魅的大腿上。荆棘尸座底下有一根粗大的锁链,另一头连着一个粗大的带刺项圈,而被项圈锁住脖子的,却是一个羸弱的少女。然而即使是被锁着脖子,她却仍在心无旁骛地弹琴,丝毫没有理会周遭的一切。而在尸座上躺着的两个怪物,此刻也闭上眼睛,彻底沉醉在迷幻般的琴声之中。

“果然是神奇无比…我从没想到只要听着琴声,居然就能够分享到你那天那段美妙的杀戮时刻……”半兽人慢慢睁开眼睛。

暗黑精灵听它说完,拿出去酮铁结晶,投入盛着殷红血液的酒杯中,一边听着歌,一边把酒杯中的混着药的殷红鲜血一口吞下:“这首曲子叫‘Ivresse’,是我专门叫小妞为大人您谱的新曲!是吧?妞?”它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系着演奏者的锁链。

女孩没有搭话,全身心完全沉浸于独奏之中。

微醺的半兽人大将发出含混的呢喃:“这乐声真是既神奇又魅惑…我不仅能够在这里重温你当时执行任务时的敏锐视野、优雅连贯的动作,还有你当时杀到红眼之后那股血脉喷张的兴奋、各种微妙的感受…实、实在是太刺激了!”

“谢谢夸奖。”说完后戴面具的精灵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红色的液体,轻呷一口后,又凑近了大将的脸,以妖艳的指头轻柔地“撬开”了半兽王獠牙外露的大嘴,大胆地把含在嘴里的液体忘情地全数灌进大将的喉咙。

“世人都把她称作‘传说中的竖琴手’,实在名不虚传。无论是怎样奇妙的‘曲子’,都能够让听众‘听’到啊。果然把她‘请来’这里是对的。”迷醉的大将摆动着头,随着律动发出了舒适的哼声,嘴角流下了猩红的液滴。

“兽王英明。”暗黑精灵贪婪地啜着杯子里的液体,又在半兽人布满刚硬鬓毛和伤疤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为何每次都非得把血弄得我满脸都是,你这恼人的小妖精…”

音乐戛然而止。

“…噢,这么快就完了。真想再听一遍。”

“听见没?再给大人弹一次。”

“……”少女放下竖琴,默不作声。

“可惜这孩子有个缺点,就是不爱说话。”

“贱人就是矫情,小孩就是任性。不如让我来‘调教’一下她吧…”暗黑精灵邪笑着准备抽出裤腰背后的皮鞭。

“很抱歉打扰两位大人…”一个侍者急匆匆地赶到吸血鬼房间。

原来女孩早已比它们快一步“听”到了侍者的脚步声。

“前些天逮住的那个兽人…好像快不行了。”侍者担心地禀报。

“它还是没招?”

“没有。”

“哦?挺有种的嘛!反正歌也听完了,把那贱货带到这来吧!”

“遵命!”

不一会儿,一个面无血色的俘虏被拉扯到房间内。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那副老骨头躲在哪里?”

“杀了我。” 声音即便虚弱却仍然斩钉截铁。

“瞧把它能的。”听到这句话,吸血精灵对着膝上的大将咯咯笑了起来。

“我们会杀了你,肯定会的。我不仅会杀了你,还会杀了你们所有兽人。你心急什么?”躺着的半兽人也发出了嘲笑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赶尽杀绝?”跪着的俘虏愤怒地问道。

“还问为什么?因为这就是兽人第一定律。”半兽人大将坐起身来,恶狠狠地讽刺道:“半兽人驱逐兽人,就像圣域成天在发光一样自然。事实就是在这片大陆里头,没有人喜欢兽人。兽人要永远被驱逐!”

“呸!不许叫我兽人!‘兽人’只是其他人强加给我们的蔑称!我们是伟大的种族!祖先给我们流传下来的高贵称呼是‘眲德’。而你们这些粗鲁狂暴的半兽人族对于我们来说,不过是孤雏腐鼠一般的存在罢了!”俘虏激动地想站起来,被一旁的侍者赶紧摁下去。

“为何要做?你一定要问?”吸血精灵张圆了嘴唇装出很意外的做作表情。

“是!”俘虏横眉怒目直视尸座里高高在上的吸血鬼。

“你们兽人真变态。” 吸血鬼满不在乎地微笑道:“没有原因,只是为人提供一点方便而已。例如有些讨人厌的家伙,有人想赶他们走,于是我就随便送送他们去西天,仅此而已。还有些人觉得好玩,于是把目标运给我,让我用艺术一点的手法把‘他们’加工成‘它们’,然后我再把尸体运回去……”

“你们自诩高贵,却为何仍要帮那些惯于自相残杀的人干这一行当?”

“为何?可能有的人纯粹就是想展示死亡不重要,死亡没有意义。你相信吗?”

“我才不信!我家里人全都死了,因此唯一存活下来的我,才是留下来最没有意义的那一个!

“哎呀,从事我们这一行,一定要有幽默感。赫赫赫……”精灵笑得无比暗黑。

“你知不知道在有些地方,人们是怎么杀人的?”貌似有点“醉血”,吸血鬼的话逐渐多了起来:“就让我这个专业的为你介绍一下那些千奇百怪的雇主吧。”

吸血鬼开始津津有味地讲述:“……有些人会雇佣我干活,并且让我把杀人过程的各种细枝末节一五一十地写下来,完事后他们便独自静静享用受害者被杀的爽文……这种怪异委托在杀手同行交流的暗网里是最招摇的,这活也简直是杀手们的摇钱树。而在野蛮一点的部落,甚至还有很多杀人虐尸的委托。在那儿可以随便弄死一个人,有些部落除了杀人虐人,甚至已经进展到让猎物们互相残杀的地步……”

“除了在外面杀人,有些别出心裁的雇主之间还流行一种叫‘黑色房间’的游戏,这可是我最爱的收入之一呢!”吸血鬼完全不在乎人命兴奋地说道:“他们会要求我把那些绑架来的人,带到一个特别房间,以便这些脑满肠肥的主顾们欣赏杀人。然后我会满足他们花式杀人的需求,让那些富豪打赏各种珍宝。”

“你简直没有任何人性!仅仅就是一部杀戮机器!”俘虏咬牙切齿。

“杀戮?我从不厌倦。看到猎物优雅地被杀,实在令我感动。”

“只要死人你就高兴吗!”

“当然,不仅高兴,我还发现自己杀人时很性感。”精灵舔了舔红唇:“猎杀总是性感的。你分不清我们实质上做的是什么…杀手杀人时那种优雅,专注,纯粹的心,在其他职业是没有的,哪里都找不到。我们是杀手,猎杀就是本分。不管是残虐屠戮还是干净利落地杀人,我们的本性和作为没有差别。雇凶杀人当然是完全另外一回事。雇凶者胆小,要亲手杀人使他们徘徊在崩溃边缘。而正是人心的虚弱,使得我们事业旺盛,所以懦弱才是最残酷的!可能你并不同意,可仅为微不足道的理由而导致的屠杀,大概超越你们兽人的想象……”

“你说得太多了,我不想听。”

“那么我不再说了。不如杀点人?我太饿了。”吸血精灵邪魅一笑,露出了嘴角的獠牙。

“老实说,你能单枪匹马潜入这种地方,我喜出望外,甚至都有点如获至宝了。但你这贱货的血又太难喝。”吸血鬼把装着血的酒杯随手摔到俘虏跟前:“从碎玻璃里面好好瞧瞧你自个吧,好好的一副大块头现在却被折腾成这样。为了那个贱骨头值得么?”

“杀了我…”

“你知不知道,如果把我喝过的血回输到你身上,会发生什么事?”

……

筽啬悫佣兵团的驻营地。

康氏:“和D.J.熊天的冲突,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

“其实也不是没有谈判的可能。”筽啬悫犹豫了一下:“中西部那些好战王国虽没有D.J.熊天凶残,但影响力却要大些。当然我们可以考虑跟他们合作,只不过…”

“只不过…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

“如果你非要说是同流合污也没差。我们可以现实一点,考虑利用肮脏的掌权者,而不去考虑我们的行为符不符合道德规范…”

丑陋,康氏想。是的,是丑陋。我们竟要帮助野心家们夺取权力,然后来拯救我们自己?这就是大陆上的人们面临的荒唐可笑的处境吗?

“醒醒!不要再去考虑这个问题了!”

康氏恍然大悟:“…原来老大刚才所说的这一切劝诱都是骗局跟挑战呢!但是…慢着!你是怎么知道我心里有和平谈判的倾向的?”

“因为最后我还是成功‘入侵’了你。下课了。”

离开精神教学后,康氏感觉头脑还有点晕晕乎乎,于是他跑到河边洗了把脸。

“孩子,你还是太嫩,反战的意志还不够坚定。”大法师关心地怕怕年轻人的肩膀。

“唉…团长把我搞晕了。

“大陆内部的自相残杀,就像严重精神分裂者的大脑一样混乱不堪。”

“我感觉我没法理解,我的思维跟不上。”

“团长讲课是很有一套的。你还记得自己先前是和我们同仇敌忾的么?刚才团长不仅‘入侵’了你,还悄悄在你脑里‘植入’了‘和谈’的想法,于是你的信念便混乱了。虽然它不是用‘迷因武器’入侵你,但真正的迷因武器更加危险。它比精神分裂还要恐怖!等你发觉自己的精神稍有不对时,其实头脑早已陷入混乱不堪,真假不分,无法拯救了。”

“所以法师爷你是想说D.J.熊天就像混乱的因子一样,一旦被它们一时得逞,整个大陆就会逐渐陷入万劫不复吗?”

“是的,我坚持它们必须被扼杀在那个大荒漠里,不能让它们再得寸进尺了。如果非要委曲求全,用那个邪恶来压制这个邪恶的话,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将混淆不清。光明和黑暗,影子和实体,最后全都将混沌一片。所以向其他王国妥协是不可取的。”

但我自己一个人可处理不了这样的窘境,康氏在心里偷偷地说,不知团长有没听到。即使为了和平,人居然要依附好些别有用心的国家,在不辨是非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行事。他也感到这样做是荒谬的。

“所以为何一定要与D.J.熊天抗争?”老眲德说:“不管去哪里,你都不得不做一些抗争。这是生存的基本条件,要求你违背自己认同的和平。在某些时候,每个活着的生命都必须这么做。这是逃不脱的阴影,所有活物的宿命。战斗是个终极诅咒,一个吞噬其他生命的诅咒。整个世界都少不了这样。”

康氏感觉到模糊不定之中的一线坚定。

法师:“但斗争是有意义的,团长相信这使我们保持警觉。它决心把在动荡中苟且偷生的人们从麻木中警醒。在它看来,警觉不仅意味着去警肃部落的暴力、去警戒其他国家的侵略性、去警惕对同胞的人身威胁,还意味着要变得果断和坚决!——我们这个命途多舛和独特存在的种族,要顽强地完成历史赋予眲德的使命。眲德的和平需要代价,所以你也必须要坚定不移,我们拼死战斗的同时也等于在制止更坏的战争。”

“老…老大!”外面一阵慌乱的群发特立波打断了康氏的心绪。

“怎么了?”

“外面有一个…人,我们想你去看看…”

筽啬悫忽然从特立波里感知到了严重的事态:“我知道了…”

大家紧张地聚集在一处,然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却是蹒跚走来,已经不成人形的重甲牧师……

大家临急临忙把牧师的尸体处理好,便马不停蹄地上路。自从牧师独自出发后已经消失了好些天,谁也想不到它如今竟被变成了行尸走肉,凭着仅余的本能回到营地。而只要熊天军通过目腱连跟踪它,便能找到筽啬悫的藏身处。幸而仆狨在营地留了一手,及时释放陷阱阻隔了跟踪牧师的目腱连。再经过连夜的曲折“搬家”,佣兵团总算摆脱了追踪,暂时停留在另一处偏僻的营地。

对于又再增添一名烈士,筽啬悫开了个简短的追悼会。

团长向大家展出自己一直珍藏的书信、文字和魔法映像,那些记载着佣兵团参与的各种自卫反击战所留下来的光辉岁月和历史信物。瞻仰着昔日的伙伴所立下的战绩和受过的伤痛,追思会特别感人至深。

在默哀过后,筽啬悫平静地向大家传达信息:

“又一个同伴,在与敌人的斗争中逝去了。”

“我已经无法阻止更多的人逝去……”

“可能是因为我已经太老了。人老了之后就特别念旧。因此我很想跟你们说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还很年轻的我,对于‘死亡’的感觉…”

“那时的我很弱小,只是部落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奴隶和马前卒。第一场就吃了败仗,幸而我还能够苟且存活下来。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真的尸体。那些死人就好像是被用完扔到一边的破抹布或是装满垃圾的麻袋一样,随意堆叠起来,已经一点都‘认不出’人的气息。”

“后来吃了越来越多败仗的我渐渐麻木。昨天还曾满腔热血出生入死的同伴,今天就无情地成为了冰冷的尸体。看到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肉块,我有时还会问自己‘诶…?刚刚为止那‘麻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东西来着?’”

“作为奴隶的我对一切自由的东西都感到憎恨和猜疑。我感到世界因为战争而沉沦,大陆在毁灭,人类被物化成工具,就连天上的神民也在逃离,所以圣域才无尽遥远……”

“而当我被卖去当佣兵之后,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另一种恐惧。我的许多同伴死了,而我却不惜一切代价地活着,粗鄙地、悲伤地、邋遢地活着。我们雇佣兵虽是为了各国的货币而来,但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货币而已?我们的血与肉在各国流通,为了换取这样或那样的东西而麻木地牺牲……为钱而战根本大错特错!名义上的金钱不过是出诡计,是一种强行扭曲我们内心对于生死概念的绝妙工具。实际上我们不是在赚钱或者战斗,很多时候仅仅是为了活命,一点可怜的金钱只是微不足道的副产物。像我那样随时送命的小卒一旦上了战场就会彻底忘记货币,厮杀只是为求保命而已。我们一心想要反抗的不是敌人,而是时时要将我们带走的死神。挣扎求生让我变得自私,使我失去同情心,变得如此强烈地害怕死去和仇视敌人——那些与我一样平等的万千落魄者。我变成了野蛮人,变成了歇斯底里的野兽,变成了令自己害怕的怪物。”

“我恐惧我们这一类武夫,终究会被时代抛弃,或是自己走向毁灭。”

“那时的我对于未来已经麻木不仁。然而当看到那些古老的城邦毁于吾手的时候,我拾起一片瓦砾,内心竟隐隐感到一丝疼痛。等到我被卖去了更多地方、等我得到了更多的战利品、等我从被催毁的城邦中了解到更多历史、等我听过了许多吟游精灵的诗歌……我开始反思,究竟是什么真正导致我这个眲德沦落至斯?又是什么迫使我像复仇一般将同样惨痛的经历移祸予人?”

“直到有一次我照命令杀入一座城堡,阴差阳错地闯入一个学者的房间,一切都开始发生了改变。那个学者死死地护住了桌上的书籍,苦苦哀求我不要损毁这些纸,还声称愿意给我所有财产,甚至是命——只求我放过他的研究手稿。我当时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于是我放过了他,结果他送我一本书。这本书全是由我不认识的人族文字写成,后来我才被别人告知这是本教语言的书。有时我真的感谢战争和境遇教会了我很多。我弄不明白为何有人会誓死爱护这种东西,以至于连命都不顾。所以当别人都从战利品中搜刮金银财宝的时候,我只要书,特别是那些别人只想挖坑焚毁的书籍。多亏了那些没人要的书!我从此自学识字,看书令我得以在疲惫不堪的战场旅途中不断追逐哲人的智慧。”

“我一点一点地从中了解到自己的精神世界。原来我喜爱的是畴昔,这终于解释了我为何会对废墟感到心痛。考据历史总是让我达至本真和得到‘答复感’。等我最后醒悟过来,已经人到晚年。死亡对于我的意味,已不再是一个普遍的概念,也不再是失去他人的经历,而是成为了和个人息息相关的事。”

“一想到围绕我们眲德身边息息相关的尽是歧视、压迫和掠夺。那些悲苦所导致的死亡,我们早已经历了太多太多。”

“由此我又想到了生。真真正正的生存,而不是像行尸走肉般活着。”

“面对压迫、掠夺和歧视,我看遍各处的历史,得到的答案都是‘活下去’!任何洪水、魔兽、瘟疫、饥馑、动乱、甚至数百年的战争,都不能削弱生命战胜死亡的优势!”

“不管是眲德还是人族,在这片大陆的所有生命,都拥有无限的方式来发挥自己的潜能,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因此耗毁生命的战争和死亡,是我们共同唾弃的对象,是我们都立誓要毁灭的糟粕!”

“我很清楚我的同胞们,那些饱受战乱之人经受了什么。于是我离开了原来的队伍,到各地去参加反抗军,与那些作恶多端的佣兵团和军阀作对,为弱小的人们抗争!我终于想到办法将自己的生命运用在历史之上,去解除身边之人的困境。”

“只有这样反抗死亡,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在真实地活着!通过反对战争,展现那些我们出于关切和同情,奋不顾身去帮助他人的时刻,我才能感到自己不再是曾经那个挣扎在黑暗之中的野蛮人、野兽、怪物,而是一个真正鲜活的生命!”

“在踏上‘叛逆’的途中我有幸认识了你们。你我都是志同道合之人。我们曾共同浪迹四方,见过许多种族的城郭,领略了它们沉重的历史,心忍着许多痛苦,挣扎在浩淼的大洋。为使同胞们得以存续,我殚精竭虑。即便如此,却仍救不下朋伴,只能空余遗憾。”

“这种无力感大概就是命运的一部分。而历史就是已发生过的,已被决定好的已知命运。”

“而历史和命运的另外一层意义在于,我们无法摆脱历史,没有一个人能孤立于时间和地域之外独善其身。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一直被时间和地点的框架所制约着,一切都被时间和空间定义着。即使所有人都想跳脱时间和地域的局限,但不管我们自身多不情愿,但我们全都活在历史之中。”

“活在历史之中,意味着我们都将面临那个无法抛却的境遇。人不存,志仍在。在历史的重要节点来到之时,我希望你们能够对历史和未来的境遇思考更多……”

接下来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筽啬悫开始静静回忆哀悼离去的同伴,一如回忆古旧的文物中流逝的岁月。

追悼会过后几天,筽啬悫仍在当地默默地进行着考古活动。从驻扎地的废墟中,貌似它又找到了一些文物。

康氏难过地跟在它身后,看着它研究。从团长空洞无言的眼眶里,无法分辨出究竟是悲伤还是愤怒。

它是在废墟中沉思,在悲伤与思考中挣扎前行吗?

貌似通过特立波感到了康氏的困惑,筽啬悫说道:“你一定会奇怪,为何在这种时候,我仍在低头看故物?”

“因为一个人的负担越沉,他的头便弯得越低。头弯得越低,脸面也就自然而然地更贴近地面。直到看清大地的沟壑和斑驳,人的生活才能更贴近真实,更接近内心的自省。”它离开了一个土堆,走向别处:“有些暴戾的人只想看着这世界被燃烧,被破坏殆尽。而我只想看一看这世界在很久以前还未被焚烧,面目全非前的样子。”

接着它领着康氏走进一座房顶垮塌的庙宇。破败寺庙里静静地矗立着一排排缺少头部的弗像,在明媚的圣光映照之下,美丽得不免让人感到忧伤。

“你看看这些雕刻精美的弗像,都是半兽人工匠的杰作——谁也不曾想天生好斗的半兽人,竟难以置信地对那种平静慈悲的宗教有一种狂热的信仰!”

“在它们破坏嗜杀的狂乱天性背后,也隐藏着对平静的向往。而相比起平静的历史,半兽人发起的战争却无时不在摧毁着历史文物。”团长向他指出这些弗像之所以被破坏头部,也是另一个敌对半兽人阵营的手笔。

“可见人性之复杂。时而波澜不惊,时而激流暗涌,不是任何人能够完全猜透。这告诉我们世界上的矛盾无处不在,各种对立存在于冥冥之中。即便我们如今身处于残虐的现实,只要心存希望,总能瞥见神圣、和平的一隅………”

团长总是把对思想的酷爱交织到对古文物的感情之中。

康氏静静地托着腮听着它不断地诉说各种历史。有那么一刻,他抬起头来,觉得眼前这个身经百战的佣兵之王,它的侧脸在柔和的圣光照耀下,仿佛渐渐化身成为了一座高洁的弗像。从它口中说出的那些血腥暴力的战争历史,突然变得不再那么刺耳和触目惊心,好像从渺小人间流过的时光,慢慢跟伟大的圣光合而为一。

筽啬悫从瓦砾中找到一本残破不堪的古书,封面依稀可以看见“梨俱吠陀”几个兽文字。

它小心翼翼地拭去封面的灰尘,轻柔地摩挲着书页:“这是本好书,我曾经见过它最古老最原始的初版古籍。”

康氏问:“那么这本书是赝品?”

“不,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你可能还不懂,真品和赝品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说完它掏出了自己的笔记本:“如果我告诉你这本笔记本才是最古老最原始的初版古籍,你信吗?”

康氏瞪大了眼睛盯着这本旧笔记本:“真的?”

“你难道没感觉到它的‘气息’吗?”它开玩笑地说:“我是说真品所散发出来的历史厚重感。”

康氏摇摇头。

筽啬悫:“我知道你不能。所以什么是真品?什么是赝品?什么是‘历史意义’?你只知道其中一本书是古人写的,另一个不是。那本古人写的有历史意义,另一本复制品没有。你能感觉到其中的差别吗?”

“这是真的吗?你又把我弄晕了。”

“当然不是真的。这就是本普通的笔记本,我还有很多这样的笔记本,其中我也让你读过几本。然而这两本都是读物,没有哪一个有神秘的‘气息’存在。但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这些书是不是古人写的没有任何区别,除非你看到古人写过。”

它翻开了几页纸:“很久以前我花了很多时间一直在研究它,并且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它。我从古籍研究中‘看到了’历史的价值。历史的价值没有形状或者形式,我把我的精神投入到这些没有形态的东西上。何以值得?因为它虽然只是一堆纸张,却写满了古人的感悟。”

它让康氏好好地捧着这本书:“即便是赝品,我们读完后同样能让古人的思想流入到自己脑里。可能抄书的人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单纯觉得这本古籍值得他这样传播开去。这是一项义举,康氏。看完这部书,我们自己也能获得感悟。虽然这是复制品,没有历史沉淀,但同样有艺术和审美价值,同样有着超凡脱俗的东西。事实上,神圣的东西常常存在于最不起眼的地方。换句话说,真品和赝品的纠葛让我看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们不能称之为艺术,也不能称之为宗教。那它是什么呢?它就是历史意义。

它摸摸康氏的脑袋:“历史的精粹在于联系和想象。如果缺乏想象力,那些价值连城的文物对于凡夫俗子来说,无疑就跟普通的残垣败瓦和踩在脚下的废土没有两样。某些古迹即使我现在还没有技术去开挖,但我还能等后人有技术的时候再来挖掘。而且就算要等上很多年,我也不愿和那些不懂历史价值的军阀来分享这些埋藏在地下的无价之宝。”

它掏出笔记本和书并排放着:“历史的意义可能藏在这里。两本书的同时存在,就像古今的耦合。这让我联想到了,历史并非一个永不间断的过程,并非如线性叙事般一步步往前推进,并不总是向前迈进。复制品是一种重复,人的存在也是一种重复。人也会重复犯错,所以会一再出现让历史和文明倒退的战争。可惜就算没有战争,时间的暴力照样会把历史文物摧垮。现在这本书在这里,但不会永远在这里。生命是短暂的,古人的智慧和思想,或者其他非生命的东西,却是永久的。抛开战争,我们也不要再去在意这两本书的区别,我们需要专注于我们面前的事物,我们需要从中汲取灵感,要看到书中智慧的存在,以及将其传承到下一代所带来的益处。古人的教训时刻提醒着我们,人类身上始终拥有鲜活的创造力。即使身处纷争之中,希望亦不曾褪去,只要找出通往未来的路,未来就会静静地等待我们。

康氏感叹:是啊,人也一样,所有的一切终将逝去……人和天宇相比何其渺小,伸手可望的圣域总是遥不可及。然而在如此巨大的差距面前,在阻挡着人类的如此巨大,无法奈何的神盾面前,我们却能在地面上谈论超越,谈论自由,相信世间总有一把能够击破巨盾的锐利长矛,期待终有一天我们全人类能有所突破……

“再说回这本复制品,你能联想到什么吗?假设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和你同名同姓,一模一样同时出生的双胞胎。你们吃一样的东西,过一样的日子,甚至连早年生活轨迹都一样。而唯一的不同点,就是你的兄弟选择留在村子里和平地生活,而你则参加了某次著名的战役——就看你们这两人本身的外在而言,参加过这场战役和没有参加过这场战役,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外人无法从外表上区分你和兄弟的差异。除非大家都知道你参加过。而历史的意义就在这里体现。”它指了指自己的脑门,“你们的差别存在于内在,而不是在于外在。人和人之间也是一个道理。尽管你们长得一模一样,但命运和际遇赋予了你们完全不同的内在意义。你是什么种族,你长什么样子,完全都是些次要的外在因素,身体不过是灵魂的容器。抛却这一身皮囊,人与人之间根本没有特别明显的差别。”

“所以在千篇一律的皮囊之中能够活出各自不同的色彩,生命才显得难能可贵。”

“而我,喜欢到处去了解打听历史上各色人种各样截然不同的际遇,正因为如此我才干了这一行。我去各种地方考古、鉴识各种文物。同时我也是个收藏家,但我并不收藏别人口中一般意义上的古董,我收藏的是无数弥足珍贵的际遇和回忆。全部那些我所经历过的鉴识之旅和难能可贵的体验,丝毫也不亚于收藏珍贵古董的乐趣。”

“再者,你那位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兄弟,也并不会因为选择过平淡的生活就使得自己的生命黯然失色。各种生命都拥有多姿多彩的经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一样的。但是我觉得,一个人选择抛却平淡的幸福,义无反顾地选择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到那种真正重要的事情上——那种能够扭转整片大陆未来局势的行动上面,则更能够使得自己短暂的生命大放异彩。这样做,他经历的境遇就不仅仅是赋予了自己生命完全不同的意义,甚至还会改变其他生命的意义!从而使更多活下来的人能够有权选择它们想要的那种和平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

“所有人都害怕死亡的来临,然而所有人都不得不经历死亡。我也害怕过死亡,但是一旦想到我那行将熄灭的老朽烛火,居然还能够因为改变什么事情而得到截然不同的意义,在生命的长河上绽放光芒——则死亡的畏惧亦马上变成被光明驱散的云烟。”

“年轻人,是时候做出你自己的选择,从今开始将没有退路。希望你的生命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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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注释:

1.“ivresse”和地球上某语言的单词“l’ivresse”意思相近。

2.“黑色房间”的概念来源于“红色房间”,网上据传为一种真实的血腥直播,受害者多来自于第三世界的国家。

3.暗黑精灵和牧师的对话来自电影《The Counselor》(《黑金杀机》)。

4.筽啬悫给康氏上的课,还有法师和康氏对话的部分内容来自Philip K.Dick(菲利普·迪克)的小说:《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高堡奇人》),译者李广荣,译林出版社出版。还有《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译者许东华,译林出版社出版。原文为:“不管去哪里,你都不得不做一些错事。这是生命的基本条件,要求你违背自己认同的身份。在某些时候,每个活着的生命都必须这么做。这就是终极的阴影,造物的缺陷。这是个终极诅咒,那个吞噬所有生命的诅咒。整个宇宙都是这样。”

5.法师阐述抗争的意义来自海德格尔的观点,出自Sarah Bakewell(莎拉·贝克韦尔)的《At the Existentialist Café:Freedom,Being,andApricot Cocktails》(《存在主义咖啡馆》)。沈敏一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

6.筽啬悫回忆第一次败仗的话摘自麻生羽吕所著的漫画《弥留之国的爱丽丝》第六话,由王样汉化组汉化。原文为:“第一次见到的真的尸体,就好像是被用完扔到一边的果酱或者是其他什么的空罐一样…”、“诶…?到刚刚为止那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来着…?”

7.筽啬悫的早年内心经历来自网上流传的《西线无战事》内容。难以考证原出处,版本和译者不详。万望有读者能够指出。

8.从黑暗岁月中醒悟过来时的筽啬悫所说的话,来自于网上流传的精神分析家Elliot Jaques所说过的话:“人到中年,意味着‘死亡不再是一个普遍的概念,也不再是失去他人的经历,而是成为了和个人息息相关的事。’”原文最初出处已难以考证,万望有读者能够指出。

9.“面对压迫、掠夺和歧视,我们的回答是生活下去。任何洪水、魔兽、瘟疫、饥馑、动乱、甚至数百年的战争,都不能削弱生命战胜死亡的优势。”原话来自马尔克斯所说过的话。荣获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马尔克斯在颁奖仪式上,作了题为《拉丁美洲的孤独》的长篇演说。马尔克斯在《拉丁美洲的孤独》演说中剖析了拉丁美洲孤独的原因之后说了以上那番话。

10.筽啬悫对于时间和地域的思考,出自Sarah Bakewell(莎拉·贝克韦尔)的《At the Existentialist Café:Freedom,Being,andApricot Cocktails》(《存在主义咖啡馆》)。沈敏一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

11.“……我们浪迹四方,见过许多种族的城郭,领略了它们沉重的历史,心忍着许多痛苦,挣扎在浩淼的大洋……”这段话来自 《The Illiad The Odyssey》(《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荷马著,陈中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个人特别推荐这一版,翻译高超,言辞优美。原文为:“告诉我,缪斯,那位聪颖敏睿的凡人的经历,在攻破神圣的特洛伊城堡后,浪迹四方。他见过许多种族的城国,领略了他们的见识,心忍着许多痛苦,挣扎在浩淼的大洋,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使伙伴们得以还乡。”

12.“一个人的负担越沉,他的头便弯得越低。头弯得越低,脸庞也就自然而然地更贴近地面。直到看清大地的沟壑和斑驳,人的生活才能更贴近真实,更接近内心的自省。”参考自Milan Kundera(米兰昆德拉)所著《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译者:韩少功/韩刚,作家出版社出版。原文为:“……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

13.“它总是把对思想的酷爱交织到对古文物的感情之中。”这句话来自于推理女王Agatha Christie(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The Labours of Hercules》其中的第十一案:The Apples of the Hesperides。译者和版本不详。万望有读者能够指出。

14.筽啬悫和康氏讨论两本《梨飓吠陀》的大段内容,来自Philip K.Dick(菲利普·迪克)的小说:《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高堡奇人》),译者李广荣,译林出版社出版。其中有段提到芝宝牌打火机,还有圣人的胫骨话题,十分值得一读。

15.“……历史并非一个永不间断的过程,并非如线性叙事般一步步往前推进,并非总是向前迈进……”这段话摘自Bilibili网站视频:《「亚文化」如梦似幻:City Pop和Future Funk的复古之路(中文翻译)|Michael Saba》。原始来源网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lthvag63pw。原始标题为:《Japanese City Pop and the Rise of Future Funk 》,作者:Michael Saba 。翻译:aMura。

16.“就算没有战争,时间的暴力照样会把它们摧垮。”来自Philip K. Dick(菲利普·迪克)的科幻小说《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译者许东华,译林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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