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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尔法斯特刚刚下过今年的第一场春雨，这个濒临英吉利海峡的工业海港城市，总是能给英格兰人和爱尔兰人同时报上春来的喜讯。
罗斯勋爵捏着八字胡，思绪被洗涤过的午间阳光所迷住。给艺术家以灵感，给纵横家以喘息，给银行家以安慰，不都是这洗净这浊世与俗人妄念尘心的新雨吗？
神游依旧，勋爵手中高悬着的“骑士”滑落了下来。“咣当！”整个棋局随之中断，棋子滚落在地。总督的手停下了，脸上蜡黄色的皱纹拧成了一个“抱歉”。
“总督阁下，有心事，对吗？”杰克用一只手指敲打着棋盘，两只泛着磷火一样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勋爵的脸。他那边的棋子混乱不堪，不知道是先前就没有部署好还是根本就没有好好对弈的心思。
“不，没有。”勋爵擦了擦汗，将礼帽摘下来放在桌上，“嗯——我只是想说，先生，您的棋下的不对。”他摆了摆与年龄不相称的精细的食指，将杰克下错的棋子一一指给他看。
“骑士不是这样走的吗？”
勋爵点点头，张口正欲重述象棋规则，杰克打断了他，敲了敲棋子。
“我想，我们的玩法不同。我活在爱尔兰，而您半生都在梵蒂冈度过。”
“这并不是什么理由，”勋爵捡起棋子，在棋盘正中央摆正。棋子上代表黑方骑士的迷你高卢式角盔反射出一道刺眼的阳光。“如果不统一阁下和某的规则，我们的棋局就建立在了对双方不公平的基础上。”
杰克摇摇头，“也许，正是因为公平，我们双方要沉默下来，按照当前的样子继续对弈直到把棋局结束。”
“为什么？”
“为了制作所有罗马人一年的衣饰，苏格兰人要宰杀相当于三个东部牧区能放养的所有绵羊，而一个成年爱尔兰人拥有的家当可能只是一块兜裆布。你们容忍了这样的不平等，为什么还要在无足轻重的娱乐上大费口舌呢？”
“刺客，你的疑问毫无意义。”勋爵擦了擦棋子，“我不希望将这个对局继续下去了，你——可以……”
“您说的对。”
“这个时间的话你该走了，怎么，想趁着这个机会把我也人间蒸发掉吗？”
“您放心，我还没傻。”杰克轻描淡写道，坐在靠背椅上的躯体分毫未动。
“希望如此，如果你还对我们之间的合作尊重的话，我问你，我要的成果呢？”
“您指什么？”
勋爵支着手杖站起来，一瞬间有那么一种想一棍子打死面前家伙的冲动。“请不要用你那些无聊的没有营养的话敷衍我，遗产碎片呢？我已经给了你许多支持了，而你却一直不能赢得我的信任。”
杰克沉默，勋爵挥了挥手杖，接着克制自己的愤怒讲下去，“不必再用乱七八糟的理由拖延，你到底为英伦三岛做了什么？有过任何吗？你只会对着教廷胡乱撒气罢了。”
“我在罗马拿到了第二块，先生。”
“我记住了，它在哪儿？”
“它？我借给了一位老朋友。”杰克踌躇道，又故意轻声笑了笑，将腰身挺直。
“借？”阴沉缓慢的回应。
“是，我的那位朋友比您可爱，也可能对这类东西更在行。这可能是很清晰易懂的逻辑吧？”
“你……滚！”勋爵几乎在一呼一吸间撕去了理智的面纱，风度尽失地嘶吼道，他大步走到棋盘前，“哗啦”一声将上面摆满的棋子劈头盖脸甩在了杰克的脸上。杰克用小臂护住脸颊，几乎不为所动。“勋爵，”他苦笑着将棋子都抛到一边，“这对您的影响不利。”
发怒的贵族男人喘着粗气，上下扫视着面前的爱尔兰种，目光最终落在了他右手上覆盖整个手腕的手甲钩上。
“咔嚓！”手甲钩的下半部分弹出了一小段银白色的刀刃，杰克微微张开手掌，神色自若地抬起头。
勋爵强迫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用手杖敲了敲地板。
“你先离开吧，我有第三块碎片的消息的时候会通知你。”
“这是我的工作，勋爵阁下。”杰克将手掌放松，那支银色的刀刃缩了回去。起身，摘下兜帽行了一个教廷礼节。
“别让我想起那帮罗马人，现在赶紧离开。”
杰克故作迟钝地在苍白俊俏的脸上挂了一丝敷衍的笑意，推了一下披肩，转身走下天台。
勋爵的表情凝固了，肝火烧得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杰克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勋爵再也抑制不住，他咆哮着抬起一只脚，将地上的一颗棋子踩得粉碎。
并未多久，另一个脚步声从下至上传来，似乎是专门估计着杰克是否走远了才现身。
勋爵摇晃着手杖，看了看天台的入口，板着的铁青色的脸好像让他看起来像等了好久一样。
“我失时了，阁下。”来人操着一口浓重约克口音的英语致歉道。声音和他的身体一样纤弱无力，呈现出一种失落的病态。
“不……我刚刚并非对你发怒。希金斯女士的工作做得如何了？”勋爵坐下身子，那股怒气依旧挥之不去。
“已经解决了，那位刺客近期的案宗虽然都在送往罗马的路上，但只要苏格兰场还被地方机关把控着，刺客的事就可以一直匿下来。”
“干得好。但是说真的，塔里克，我可不想为这种畜生下这么大力气。真的，塔里克。”
塔里克慌张地鞠了一躬:“谁不是这么想呢，总督阁下。”
“你先坐吧，不要在意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勋爵点了一根松木烟斗，用颤抖着还没有缓过劲的手递给了塔里克。后者连忙推辞，也没有坐下来。
“你最近气色越来越差了，塔里克。”
“是这样没错，但您也不见得很好。”他指指自己深陷的眼窝，上面布满了血丝，一对灰色的眸子浑浊不堪。
“老天啊，看看恶魔把这个可怜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勋爵暗自感叹道。
“您还有什么交代吗？恐怕我没时间坐坐了，我约了医生。”
“喔，我肯定该让你好好休息几个星期了。那瓶我放在门口的拿破仑干邑你可以尽管拿去。”
“不用了，医生说我的肝脏如果再接触到酒精和烟草是会当场散架的。”说罢，塔里克逼着自己笑了笑。
“上帝保佑你，我的朋友。”
塔里克又鞠了一躬，让人感觉他的脖子随时都会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断成两截。随后，他缓步离开了勋爵的宅邸。
……
也许是19世纪中后期的美洲大陆。
春晨，一滴雨水落在老人的帽檐上，缠绵着，好一会才顺着它滴落下来。鼻尖上，接着又滴落在了老人腮边浓密的胡须里，在那里消隐不见了。胡须抖动了一下，好像有生命地缩作一团，乍看去像是铺在猴子下巴上的毛发。
纽约中央公园的一排长椅上，孤独地坐着一个老人。他手上捧着写满了一半纸面的羊皮纸，写字的笔尖粗短，但老人几乎凌空运笔，字迹遒劲有力。他似乎在凝神地写着对他很重要的一部文件。长椅倚靠着一棵枯死的树木，散发着新油漆的刺鼻气味，但坐在上面的老人丝毫不在意。老人的黑色燕尾服拖在并不整洁的椅面上，被浸染上了土色的污点。除了小心摆放在身旁的墨水瓶，似乎他的世界别无他物。
不远处的树林中漫步着一个穿着泥灰色军装的中年人，正用不紧不慢的步调走近老人坐着的长椅，“先生。”他小声在老人身后招呼着，好像生怕打搅到他，“先生。”
“尤利西斯，”老人没有抬头，“我听得到。”
“喔，您还醒着，总统先生。”中年人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落座，“马尔蒂告诉我您来了这里，您不应该不带上保镖外出的。”
“尤利西斯，你说，”老人依旧将精力放在羊皮纸上，时不时端详一下字迹是否精美清晰，“战争还有多久结束呢？”
“您在说什么？”中年人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南方已经投降了啊，这场战争已经结束好几天了。”
“嗯。”他淡淡地回应道。
“总统先生，您究竟为了什么非要瞒着马尔蒂一个人离开办公室？这让马尔蒂很为难，现在每个人都在期盼您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里，纽约到现在为止……”
“尤利西斯，你可是说过这个国家已经和平了。”
“不，先生，战争结束不代表和平。您是焦点人物，无论何时都是，我们必须保证您的安全。”
“我也偶尔有必须独处的时候。请见谅，我们回去吧。”老人看着纸张，像个小孩子一样将它认真地叠成了信封形，转头看着中年人，歉意地点点头。
雨没有再下大，警卫马尔蒂一路小跑过来时，两个胡须凌乱的人正走在回百老汇的路上。
“格兰特将军。”马尔蒂对穿着军装的人行了一个礼，年轻警卫漆黑色的风衣和他很般配，他的肩上别着一个空枪套，腰间有一把不引人注目的短刀。
“总统先生。”他又向老人致意。
老人和蔼地向他回礼，“他很标致，”随即面向格兰特将军赞许道，“也许会有个好的前程。”
“是的，”将军抬手让马尔蒂走在前面，“他会的，阁下。”
“将军，您和您的夫人今晚没有什么不方便吧。”
“您有了晚上的安排？”
“国王剧院今晚的新剧，届时我想应该会出席吧。抱歉见面之后才告诉你。”
将军“啊”了一声，脱下手套递给马尔蒂，很正式地向总统先生行了一个礼，“不，我感到很荣幸。”
“那是再好不过了。”
马尔蒂将手套和三角帽递还给了格兰特将军，犹豫再三，耳语道:“将军，我必须在正午之前回到岗位上，所以……请您谅解，如果有需要，请现在就吩咐吧。”
“你做的很好，”格兰特拍了一下他，“去吧，我自己和总统先生没问题。”
马尔蒂低调地抚了一下肩膀，转身离开。
细雨完全停了，老人拍了拍微微打湿的衣领，轻度弯曲的脊柱似乎一瞬间变得笔直。
